次日清晨,当第一缕阳光艰难地穿透博德之门上空那混杂着海雾与工业烟尘的云层时,陈言已经换上了一套从马克洛那里“借”来的、毫不起眼的旅行者服装,独自一人离开了碎盾庄园。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甚至连那两名负责监视他的焰拳“尾巴”,也被他在某个繁忙的街角悄然甩脱。
他很清楚,接下来的调查,任何来自“上城区”的视线,都是致命的。
他穿过下城区那如同蛛网般密集、永远湿滑的街道。
空气中,刚出炉的黑麦面包香气,混合着码头区飘来的鱼腥味和侏儒炼金工坊泄露出的、带着甜味的魔法蒸汽,形成了一种独属于这座城市的、混乱而充满活力的味道。
一个断了角的提夫林小贩,正向路人高声兜售着一篮子还在微微蠕动、据说能治疔脱发的“泥根蠕虫”。
而几个刚从船上下来的矮人水手,则在酒馆门口,用他们那能震碎玻璃的嗓门,合唱着关于深海巨妖和美人鱼的古老歌谣。
陈言没有在下城区过多停留,他的目的地,是那道划分了“市民”与“流民”的无形界线——外城。
越是靠近城墙的边缘,秩序就越是稀薄。
当陈言最终穿过一处破败的、被称作“乞丐之门”的拱形信道时,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这里没有坚固的石板路,只有被无数车轮和脚印踩得泥泞不堪的土路。
道路两旁,用废弃的船板、破布和不知名生物的骨架构成的窝棚与帐篷,如同一片灰色的、永不凋零的菌类,无边无际地蔓延开去。
空气中弥漫着牲口的粪便、燃烧劣质木柴的呛人烟气,以及一种属于绝望的、淡淡的酸腐味。
这里,就是博德之门的外城,一个被法律和希望同时遗忘的地方。
但这里,也同样充满了奇特的“生机”。
陈言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皮肤如同龟裂树皮的半兽人,正坐在一堆废弃的盔甲零件前,用一把巨大的钳子,为一个看来是佣兵的人类修理着臂甲,他的动作粗犷,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
不远处,一个由地精组成的微型马戏团,正在一片小小的空地上表演。
一只瘦小的地精踩着独轮车,灵巧地躲避着同伴从四面八方扔来的、燃烧着的火把,引来周围一群衣衫褴缕的孩子们阵阵惊呼。
他们的父母,那些来自北方、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难民,则用麻木而警剔的眼神,打量着陈言这个看起来过于“干净”的陌生人。
陈言的目标很明确。
根据焰拳所提供的情报,“思维启迪协会”在正式于下城区设立总部之前,其最早的“宣讲会”,就是在外城这个最混乱、也最容易让“新思想”生根发芽的地方举行的。
他需要找到那些最初接触过协会,但又因为种种原因没有“深入”的人,从他们口中,或许能得到关于这个组织最原始、最真实的信息。
他走进了一家外城最大的、也是最龙蛇混杂的露天酒馆。
【断桨】
酒馆里,一个背上背着巨大图腾柱的牛头人,正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用一块破布擦拭着他那柄比波克还高的巨大战斧。
一个优雅的木精灵吟游诗人,正弹着鲁特琴,唱着一首关于失落王国的悲伤歌谣,他的歌声是这片污浊空气中唯一的诗意。
陈言没有急着打听,他只是点了一杯最便宜的、味道像马尿的麦酒,坐到了吧台前一个不起眼的位置,静静地聆听。
他听到了佣兵们在抱怨焰拳提高了城门的“过路税”。
听到了商人们在讨论哪条商路最近盘踞着食人魔,也听到了一个醉醺醺的龙裔,在向酒保吹嘘自己年轻时,曾亲眼见过传奇法师伊尔明斯特。
“……他当时就站在深水城的城头,一个人,一道法术,就让整个海面都结了冰!”龙裔打着酒嗝,鳞片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光。
“行了,吹牛老爹,”提夫林酒保不耐烦地擦着杯子,“你这个故事,从我爷爷那辈儿就在讲了,再来一杯?”
陈言的耳朵捕捉着每一个关键词,他的大脑象一台精密的分析机,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进行筛选和重组。
终于,他听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在酒馆最阴暗的角落里,两个人类流浪汉正在低声交谈。
“我又梦到那只眼睛了,”其中一个声音沙哑地说,“就在头顶,看着我,一直在对我低语……”
“闭嘴,赫克托!”另一个紧张地打断他,“你想被那些灰袍抓回去吗?上次被他们带走的人,可再也没回来过!”
陈言端起酒杯,不动声色地坐到了他们旁边。
“两位朋友,”他将两枚银币轻轻推到桌上,声音温和而充满磁性,“我是一个对各种‘奇闻异事’很感兴趣的学者,我刚才好象听到你们提到了……眼睛和灰袍?”
那两名流浪汉看到银币,眼睛顿时一亮,但随即又充满了警剔。
“你是什么人?”那个叫赫克托的,神经质地问道。
“一个……正在查找‘启迪’的人。”陈言的嘴角勾起一抹神秘的微笑,同时,他悄然调动起一丝被“灵魂枷锁”过滤过的、微弱却纯粹的灵能,让自己的眼神变得深邃而令人信服。
在灵能的微弱影响和银币的诱惑下,赫克托的防线显然松动了。
“是‘思维启迪协会’……”他压低声音,飞快地说道,“他们一开始就在外城招人,说能帮我们摆脱痛苦,获得内心的平静,他们会带我们去看一颗漂亮的紫色水晶,听一些……很舒服的低语。”
“那后来呢?”陈言追问。
“后来……”赫克托的脸上露出了极度的恐惧,“后来他们就让我们捐出所有东西,还说要带我们去‘下一个阶段’,我害怕,就跑了,但从那以后,我每晚都会梦到那只巨大的、在星云里转动的眼睛……”
“他们的总部在下城区,”另一个流浪汉补充道,“但我劝你别去,那地方……进去的人,灵魂就不再是自己的了。”
陈言点了点头,将银币推给他们,起身离开了酒馆。
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第一份情报。
这个协会,确实是以精神诱导起家,并且,他们似乎在用某种方式,筛选着适合“下一个阶段”的人选。
陈言走出“断桨”酒馆时,白日里那种混杂着汗水和生机的喧嚣,正被另一种属于夜晚的、更危险的骚动所取代。
夕阳的馀晖将天空烧成一片暗红,如同巨兽流淌的鲜血,为外城那成片的、歪歪扭扭的窝棚镀上了一层不祥的光。
炼金提灯和篝火一盏盏地亮起,在泥泞的地面上投下摇曳不定的、扭曲的影子。
白天那些麻木的难民和醉醺醺的佣兵,此刻大多躲进了自己的棚屋,取而代之的,是眼神更加警剔和贪婪的夜行者。
一个裹着黑色斗篷的半卓尔盗贼,如同一道鬼影,无声地从陈言身边滑过,消失在下一个巷口。
几个以拾荒为生的狗头人,正围着一堆发臭的垃圾,为了一块还能辨认出型状的金属零件而呲牙咧嘴地争吵。
陈言没有急着离开。
他找了一个能俯瞰整个小型广场的、废弃二楼木屋的阴影处,收敛起所有气息,静静地等待着。
他从那个流浪汉赫克托口中得知,协会的人通常会在黄昏时分出现,因为这个时候,是人们一天中最疲惫、最饥饿,也最容易被绝望击垮的时刻。
果然,不出十分钟,异变发生了。
三名身穿灰色亚麻布长袍的身影,如同从地面的阴影中渗透出来一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广场的中央。
他们的出现方式极为诡异,前一秒那里还空无一人,后一秒他们就静静地站在了那里,仿佛一直都在。
三人的打扮如出一辙,宽大的兜帽遮住了大部分面容,只露出苍白的下颌和一双嘴唇。
而他们的脸上,都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仿佛超脱于世的平静微笑。
那不是喜悦或和善的笑,而是一种没有温度的、如同石雕神象般的恒定表情。
他们的出现,立刻让周围的气氛变得诡异起来。
那些刚刚还在为一块黑面包而争斗的流浪汉,那些眼神凶狠的独行佣兵,在看到这三名灰袍人时,都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缩,眼神中流露出混杂着畏惧与一丝渴望的复杂情绪。
“他们来了……”陈言眯起了眼睛,他能感觉到,一股微弱的、如同涟漪般的灵能波动,正以那三名灰袍人为中心,缓缓地向四周扩散。
那不是攻击性的法术,而是一种持续性的、低强度的精神安抚。
它就象一种无形的熏香,能悄悄地瓦解人的警剔心,抚平激烈的情绪,让人在不知不觉中,对他们产生一种莫名的“亲切感”和“信赖感”。
“原来如此,不是用语言,而是直接用灵能来筛选人群。”
陈言在心中冷笑,“对灵能有抗性或不兼容的人会自动远离,而精神脆弱、容易被影响的人,则会被这股‘宁静’所吸引。”
三名灰袍人并没有高声宣讲,也没有派发任何传单。
他们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待着被“筛选”出来的“猎物”自己上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