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胪寺，典官署内。
“这些时日，劳烦二位大王，终于将这使团接待事宜完满。”
纪处讷的声音在房间中响起，他手中握着两卷黄纸，那是中书省草拟好的诏令，刚刚才从尚书省送来。
中书省草拟的诏令要先经过门下省的审批或者修改，再交由尚书省核定后制成诏书。
李重茂望向半个身子隐匿在阴影中的李隆基，二人同时站起身来。
自从前几日慈恩寺后，他和这位李三郎，交流的话都减少许多。
而李隆基脸上，也不再时常挂着那副兄友弟恭的笑容，变得收敛许多。
李重茂从纪处讷手中接过那卷黄纸，在黄纸上的末尾处看见个熟悉的名字。
尚书右仆射，苏瑰批。
他心中轻笑，这恐怕是苏瑰上任宰相后的第一道朱批。
大唐宰相的概念很是宽泛，相权是被分散的，凡中书、门下和尚书三省的正官，都可以用宰相称呼。
李重茂抬头看向李隆基，见他也正好朝自己看来。
二人的目光对视后相错而过。
李重茂转头看向纪处讷道：“太府卿，这份诏书，就由我与阿兄去送予吐蕃使臣，也算是不负陛下所托，你看如何？”
“那就……便再劳烦两位大王，臣惭愧……”
纪处讷一愣，旋即换上一副愧疚的脸色说道。
大概是，这几日去韦皇后那里叩首叩得太勤快，他感觉膝盖和脖颈都有些酸痛。
他心里正愁怎么寻个理由偷懒，没成想温王的提议正合他的心意。
李重茂没去理会纪处讷，而是打量着李隆基。
李隆基见他目光看来，收起展开的那卷黄纸，绕过面前那张矮桌，走出了阴影中……
鸿胪寺中，李重茂与李隆基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典官署，走在青石路上。
“四郎擅作主张，倒是连累阿兄了。”
闻听他这话，李隆基转过身来，脸上强行挤出一抹笑意：“四郎哪里话！都是为我大唐分忧，哪有累不累一说……”
说着说着，他就沉默下来，站定在原地。
良久，李隆基转过身去，一道话语传入李重茂耳中。
“我……离开长安多年，竟不知姑母，何时同四郎关系这般密切了……”
慈恩寺一别，李隆基心里郁郁，太平公主虽未对普润表露出什么不满，但对他也一言不发，视若无睹。
一行人回到临淄王府后，普润还是自行去领了杖责，他也沉默以对。
毕竟普润可是当面冒犯太平公主，只是杖责，未曾入狱，已经算是太平公主开恩。
刘幽求也对他相劝一番，让他不要过于着急，过急则难达目的。
于是李隆基便收拾心神，全身心投在与勃禄星打好关系上，依旧西市吃酒，城东打马球，也是好一番忙碌。
刚一迈进吐蕃邸，李重茂便看见站在一群吐蕃壮汉当中的勃禄星。
他已然换上尚衣局送来的唐制服饰，那是出自王崇晔之手。
吐蕃人中有眼尖的，看见李重茂他们二人，便喧闹起来。
勃禄星转过身来，一下便看见李隆基，张开双臂向他走来。
李隆基摆着同样的动作迎上去。
“卓布！可是给勃禄星带来了什么好消息！”
李重茂闻听勃禄星口中“卓布”那个称呼，心中微动。
卓布一词，在吐蕃语中，有好友的意思。
看来，这李隆基与人交际玩闹上，还是很有一手，短短的这些时日，便让勃禄星对他以此称呼，当作好友对待。
二人拥抱完之后，李重茂看那勃禄星向自己走来。
“勃禄星见过大唐王子！”
他双手抱覆胸前，微微躬身。
与李隆基相比，显得十分拘礼。
李重茂看着勃禄星耳边晃动的绿松石坠子，同样躬身还礼。
“使臣多礼，受我大唐陛下诏令，特来向使臣宣读，烦请尚论大臣仔细听好。”
勃禄星退后几步，颔首示意。
李重茂展开那卷黄纸……
门下：
朕闻柔远以德，列圣之宏规；推诚待物，中朝之令典……
今遣吐蕃尚论勃禄星奉表入朝，于大明宫含元殿进献国书……
诏书的起首是“门下”二字，体现所有诏书必须经由门下省审核，黄纸末尾，是一个“敕”字。
大致意思就是体现大唐皇帝怀柔远人，然后言说了一番进献国书的地点。
等到李重茂宣读完并向勃禄星解释后，勃禄星恍然点头，上前一步，从他手中接过诏书。
“敢问大唐王子，不知大唐皇帝陛下可曾说……将何处土地赐于公主，用以汤沐邑？”
勃禄星展开诏书看过之后，忽然开口问道。
李重茂闻言眉头微皱。
汤沐邑一说，字面意思是“供沐浴休憩的封地”，后被引申为专属供养之地。
大唐外嫁公主或者是赏赐功臣时，都会赐一片封地。
勃禄星所问的意思，就是大唐想要将哪块土地赐给吐蕃，用作金城公主的嫁妆。
一听勃禄星提及这个，李重茂便想起，李显在金城公主外嫁和亲时，将河西九曲赐予吐蕃，用作金城公主的汤沐邑。
河西九曲，位于后世青海东南，是黄河上游的一处弯曲地带，此处水草丰美，既是一个很好的牧场，也是大唐曾经控制的要地，也凭借此处扼守并且灭亡了吐谷浑。
可赐河西九曲之地这个举动，虽然一时缓和与吐蕃的关系，可却在后面为大唐埋下祸根。
吐蕃借此地养马自壮，后来更是趁安史之乱，以此处当作跳板，后面入侵大唐，强占了陇右、河西等地。
致使大唐失去这块连接西域的河西走廊，长达几十年。
想到这里，李重茂忍不住目光看向李隆基，险些没忍住怒意。
安史之乱……
一定不能让李显再做这等蠢事。
再度让河西九曲落入吐蕃手中。
割膏腴以饲豺狼，豺狼饱反而吞噬己身。
养寇自重要不得，何况，吐蕃还是一头喂不熟的狼，最好有机会彻底遏制住它的软肋。
李隆基迎上李重茂一闪而过的怒目相视，皱住眉头。
心里一时困惑。
“尚论见谅，陛下的圣意，非是我可置喙，待到迎送公主之时，自然会见分晓。”
李重茂心里责怪自己怎么一时没能忍住怒气，好在他反应极快，连忙收回心神，语气平淡地说道。
勃禄星闻言，眸子里闪过一抹失望之色。
“无碍无碍，倒是勃禄星不知大唐礼节，让王子为难了。”
话虽如此，但李重茂还是捕捉到他那瞳孔中一闪而过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