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仁威之威
王宅之內,一片仓惶。
闻得官府派人前来,王家人如沸水泼油般惊慌失措,僕婢奔走相告,主家脸色煞白。
厅堂里只闻得杯盏碰撞的细碎声响与压抑的喘息。
值此混乱之际,王太爷喉间一声沉厚的咳嗽骤然响起。
眾人霎时屏息敛声,骚动戛然而止,堂內復归沉寂。
只余窗欞透入的微光,映照著王氏族人惊惶未定的面孔。
王太爷端坐於太师椅上,眼皮微抬,浑浊的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眾人,语气带著几分歷经世事的淡漠:“慌什么!不过是官府来人,老夫见得多了。如常应对便是—奉上足额银钱,自可保得周全。”
立於太爷身侧的大儿子却面露忧色,急忙躬身道:“父亲有所不知,近日——上面严令迭颁,清查之风尤胜往日,规矩比从前严苛许多。”
王太爷闻言,鼻腔里溢出一声短促的冷笑,透著讥讽之意:“规矩严那就多奉上些!总归是钱財开路,岂有不通之理!”
一旁沉默的二儿子此时忍不住插嘴,声音带著急切与忧虑:“父亲、兄长,理虽是如此。可此番奉命清田的领头者,听闻正是人称“铁面状元”的李德林!
此人刚正不阿,素以清廉著称,寻常的银钱財帛,对他而言如同瓦砾尘土,绝无半点用处啊!”
大儿子闻言连连点头,面露深以为然之色:“二弟所言极是,李德林实乃棘手之人。”
王太爷捻须的手指顿住,脸上轻慢之色稍敛。
他沉默刻,忽问道:“那人——相貌如何”
二儿子趋前半步,语调凝重地回忆道:“据各方打探的消息,那人虎背熊腰,相貌生得凶神恶煞,是副难缠的武夫模样!“
王太爷缓缓闔目,復又睁开,似在心中计量权衡,最终沉声道:“若真如此凶悍,尔等便需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小心伺候,切莫在言语行止上授人以柄—”
话音未落,厅门处光影一暗,一人已踏入门槛。
只见来者年纪甚轻,一身青布长衫,面容清秀俊朗,身形修长挺拔。
哪有半分传闻中虎背熊腰、凶神恶煞的影子
王家人看清来人形貌,心头巨石轰然落地,紧绷的弦瞬间鬆弛。
厅堂里压抑的气氛为之一轻,甚至有人偷偷吐出一口长气一—竞是如此清瘦斯文的后生!
然而,这位年轻人,也就是高儼,脸上不见半点温和笑意。
眉宇间如凝寒霜,目光沉如止水。
他环视大厅,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著强烈的质询之意:“今奉朝廷钦命,核查京畿田亩户籍。王家歷年田產增减、庄佃细目、契据文书何在现下便需一一过目查验。”
眾人刚放下的心又悬起几分。
王太爷却是神色未动,抬手一招。
他对著侍一旁的腹管家使了个眼色,缓声道:“上茶。”
管家会意,无声退下。
王太爷这才缓缓开口,语气带著刻意的圆融与暗示:
“大人远来辛苦,请先用盏清茶润喉—外面天热,庄户事粗鄙,大人不必事必躬亲。”
他一边说,一边轻轻抬手示意下人看座奉茶。
管家此时已托著一个红木托盘悄然回到他身旁。
王太爷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捻出两枚小巧的银锭,轻轻搁在托盘边缘,连同银锭一道放在托盘中央的,还有一叠薄薄却分量十足的银票。
他目光再次转向高儼,脸上笑容更深,言语间那明晃晃的暗示几乎要溢出来:“—家中略备薄仪,万望人切勿推辞,不过乡下地方一些茶点心』。
“田亩之事——年深日久,恐有疏漏错杂,难於细查。大人贵人事忙,何苦为此等琐碎耗神些许便之处,还望体谅劳,抬贵则个。”
高儼的目光扫过那盘“薄仪”,看著王太爷那张写满世故与算计的老脸。
听著这番不知重复过多少次、用以打发过多少官员的“恳切”之言。
这种深入骨髓的、將朝廷法度视为儿戏的贿赂之风,正是盘剥乡民、隱匿田亩的根源之一。
他不再多看一眼那托盘,更无半分犹豫,冷笑一声。
他霍然转向一直沉默侍立在自己侧后方的侍卫,厉声喝道:
“贿还敢如此明目张胆!將他们拿下!”
这命令来得如此突兀、凌厉。
王家人瞬间全懵了。
只见几名身著寻常便服、混在高儼隨行人员中的精悍侍卫应声而出。
他们动作迅捷如电,直扑王太爷和他的两个儿子。
王太爷方才还泰然自若、自以为拿捏住眼前这“小官”的心思,此刻面上那丝老谋深算的笑意骤然消失。
那双浑浊老眼猛地瞪圆,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不解!
“大人!大人息怒!且慢动手!且慢动手!”王太爷失声大喊,试图挣扎,“误会!定是天的误会啊!”
眼看宽大的手就要扣住他枯槁的手臂,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一件似乎可以解除当下危机之事。
他死死瞪著高儼,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言语间竟带上了一丝多年威胁:
高儼挥手让侍卫停下,语气微妙:“哦是哪位大人”
王太爷见侍卫散开,直到是搬的后台起了作用,无不神气道:
“老夫亲舅公乃是当今御史中丞,王子宜王大人!王大人深得圣眷,权柄在握!”
“你!你休要不知好歹,胡乱抓人!你若高抬贵手,老夫立刻就修书一封送往鄴城,告知舅公此地情形!“
“王大人惜才,或念你年轻行事鲁莽,看在他面上不计较此事。你前程似锦,何必在此地与乡绅为难,白白自毁仕途!”
高儼听著王太爷这色厉內荏却又明目张胆的威胁,不禁哑然失笑,那笑容里的讥誚和嘲讽毫不掩饰。
他看著眼前这老头最后的徒劳挣扎,如同在看一场可笑之极的滑稽戏。
“王子宜”高儼的声音轻飘飘的,那微妙上扬的语调使人感到奇怪,“是他”
王太爷还未曾从高儼那奇怪的反应中咂摸出味道。
甚至以为对方被震住、语气有所鬆动,正欲再加一把力。
高儼唇角的冷笑骤然凝固,他再无任何犹豫:
“带走!”
这简短而冰冷的指令,彻底宣判了王家的命运。
侍卫再无任何迟疑,如同拖拽死狗般將面如死灰、魂飞天外的王太爷及其拼命挣扎叫嚷的两个儿子,粗暴地拖出了这座厅堂。
高儼神情漠然,负手而立,仿佛刚才那番威胁不过是螻蚁的嘶鸣。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堂內一眾面如土色、抖如筛糠的王家子弟和僕从,那份无形的威压让空气都凝滯了几分。
“搜!”
隨行的侍卫与隨后涌入的衙役立刻如狼似虎般散开,冲向王宅的各个角落。
书房、帐房、库房、后院厢房—翻箱倒柜之声不绝於耳,曾经华贵精致的屋舍瞬间被席捲。
不多时,一名侍卫手持一本厚厚的帐簿快步而来,单膝跪地高举呈上:“大人!在內室暗格里发现了歷年田亩交易、强占民田及虚报田產的帐册!另有强买强卖、私增租税的契约文书若干!”
高儼接过,隨意翻开几页。
清晰的墨跡下,每一笔田地的更迭都浸透著民脂民血,触目惊心。
不仅有王二洛那被侵吞的田地,更有其他数十户贫苦佃农被巧取豪夺的田契凭据。
“证据確凿。”高儼冷冷吐出几个字,合上册子,眼中寒意更深。
他瞥了一眼方才端著“薄仪”托盘、已被嚇得瘫软在地的管家,“这些人,都拿下。仔细拷问,还有多少隱匿未报的罪行!“
话音刚落,早已虎视眈眈的衙役们立刻上前,將堂中剩下的王家人及其管事心腹一一扭住绑缚。
哭喊告饶、哀嚎之声霎时又响成一片。
恰在此时,一个穿著本地官吏常服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带著几名差役,气喘吁吁地闯入大门。
他面色焦急,额头布满汗珠,显然是从远处闻讯匆忙赶来。
“都住手!谁让你们在此放肆拿人擅扰乡绅宅邸,你们”那官吏正欲端出官威呵斥,声调陡然拔高。
可话才出口一半,目光正好对上从正堂內缓步踱出的高儼。
当他看清那张年轻却散发著逼人威势的面孔时,后面的话瞬间卡在了喉咙里,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
“陛——陛——”这位平日里也颇受王家“孝敬”的官吏,瞬时魂飞天外。
这哪里是什么新科进士
这张脸,不正是他在年初鄴城祭天大典上,远远瞥见的御輦之上的—那位至高无上的新君。
他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头不敢抬起半分。
高儼盯了他一眼,他连问话的兴趣都没有,这种勾结地方、纵容豪强的蠹虫,岂能留用
“一併拿下。”高儼语气平淡得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在处置一件微不足道的杂物,“押解回京,交由吏部、都官查办,其过往劣跡,细查严究,日后再议。”
“遵命!”侍卫应声,立刻上前拖死狗一般將那面无人色的官吏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