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高儼属意中书省起草制浩的《分科举士詔》,没有经过朝堂上的奏报,直接颁布天下。
此詔如同一块巨石,立刻在看似平静的鄴城朝堂湖面激起层层的波澜。
詔书洋洋洒洒,宣称是为广开贤路、为国求才,保留原有州郡荐举秀才、孝廉等“旧途”的同时,增设“秀才科”、“进士科”等考试科目。
以后所有被地方荐举之人,皆需经由中书省筹备的考试“进士科”,以策论、经义覆试考核,皇帝亲自参与监督。
合格者方授官职,称“登科”;落第者则退回原籍,暂不得用。
若未能得到荐举,也可以来鄴城参加“秀才科”。
若通过此科,可视作受到举荐的秀才,能够继续参加进士科。
詔令一出,迅即点燃了鄴城沉寂多时的议论之火。
“简直是千古奇谈!”某处文会雅集之上,一位中年儒生拍案而起,面庞涨得通红,“选贤举能,古制自有定规!察举、徵辟、九品中正,皆重乡评清议、门第德望。”
“今以几篇纸上空谈取土,岂非儿戏?此法一开,寒门庶流皆以为通天捷径,势必蜂拥而至,鱼龙混杂!我辈士人世代积攒的声名文脉,岂容那些只知蝇营狗苟之辈轻易分润、攀附?”
他身边几人纷纷点头附和,忧心。
这些文人多出身地方中等家族或没落士族,依靠清望、乡举和错综的关係网维繫著一定的政治资源。
科举这突如其来的筛子,无形中衝击了他们的“旧路”和影响力,甚至可能让一些他们眼中“不配”的人获得与他们同殿称臣的机会。
他们看到的,是自己政治空间被挤压的危险。
而在另一场世家门阀內部的小聚上,气氛则微妙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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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压那些倚仗刀兵的粗鄙勛贵?”一位衣饰华贵、气度沉稳的世家子弟呷了口茶,嘴角著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此詔用意,倒是不难猜。陛下欲借科举,崇文脉之教化,削武臣之权柄,正是我等所乐见。”
旁边一人却皱眉冷哼:“哼,打压勛贵固然是好。可陛下这手段竟以考试筛选?“经义策论”?將此等爭竞之事加之吾辈清流子弟,无异於市井商贾估价!”
“此风一长,世家子弟岂非要与那些终日苦读觅出路的寒酸学子同列竞试?徒然有损清贵体面,更何以彰门风家教之高下?荒谬至极!”
言语间,对考试制度本身的鄙夷和不屑溢於言表。
虽然他们还是较为认可科举之事,毕竟总算没有强行压制他们,但仍旧怀有些许不满之意。
在他们看来,策论考试这等公开角逐、以成绩定高下的做法,对自矜身份、讲求风度的世家子弟而言,本身就是一种“辱”。
然而,在这片喧囂的暗流涌动中,亦有人心头,悄然燃起了微弱的火苗。
中书省內偏厅內,烛光摇曳。
一名约莫四十出头、身著浅色官袍的中年人李德林,正悄悄退出几位同僚关於詔书利弊的激烈爭论。
他年轻时才华出眾、意气风发,甚至得到过任城王高谐、尚书令杨的赏识。
而之后却是高开低走,几经波折,始终没有太大的进步。
如今年岁不小了,虽身为中书舍人,却始终只能在中书省做些润色詔敕、代擬文稿的琐碎文字事务,对真正的军国政事,连旁听的资格都时有时无。
宦海沉浮近二十年,位不过正六品,功名不显,心中那份鬱结已久的不平感,日甚一日地啃噬著他。
然而,这次中书省起草的《分科举士詔》让他看到了一些机遇。
由於作为中书舍人的他,直接参与了该詔书的製造中,他得以藉机从中书监崔季舒、
中书令张雕口中打探到些许口风。
似乎那位新登基的陛下对此事看得颇为重要。
一个念头如同深夜中的一道闪电,猝不及防地劈亮了他心中那片沉寂许久的野望。
在他不动声色的提议之下,崔、张二人认为此言有理,將他提议稟告给陛下,並得到了陛下的首肯。
於是,那条“为官者去官后亦可参试”的条文被加入詔书之中。
“这这或许便是我的机会!”李德林坐在自己的书案前,心臟因激动而微微加速。
他饱读诗书,经史谱熟,只是苦於门第不显、没有德高望眾者的强力引荐,才蹉跎至今。
若能参加这科举覆试,在殿陛之下直面龙顏,以自己的真才实学作一篇锦绣文章—
且首次以科举取士,听中书监,陛下亲自阅卷,未必不能博得圣心垂青! 这是跳过盘根错节的人情攀附、直叩天门的通途!
机遇令人热血沸腾,风险也足以让人望而却步。
他本希望能够保留官职,同时参加科举。
但是隨后这个想法被中书令否定了,理由也很充分:若在职官员皆可参加科举,必有眾多官员为迎合上意,以备科举,却耽误正事。
故经过商討,必须去官之后,才可为此。
放弃现有的官身,以“秀才”之身再去参加一场前途未卜的考试,万一失手,则连现有安稳都將失去。
他敏锐地察觉到陛下有意加强中书省的权力,而他中书舍人的权责可能隨著中书省地位的提升而水涨船高。
李德林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捻著笔桿,陷入天人交战。
思虑良久,他决心以此事向好友询问一下。
放下笔,他起身步出偏殿,並未走远,而是悄悄来到了门下省省官署附近。
他目光巡,不多时,便等到了刚刚步出署衙的好友一一黄门侍郎严之推。
“介兄,今日稍早?”李德林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眼神中的焦灼泄露了他的心事。
严之推一看老友神色,便心中有些猜测,頜首低声道:“此处人多,移步说话。”
两人隨后寻得一处僻静的廊柱角落。
不等严之推开口询问,李德林便压低声音,带著几分犹豫、几分希冀问道:“介兄可知前日颁布的科举之詔?”
顏之推点头:“陛下亲命中书省筹备之事,京中早已传开。”
“莫非公辅有欲”
他望向李德林,未將话说完。
“陛下此詔,允官身参试科举”李德林也不隱瞒,將自己所望和盘托出,“介兄以为,我该否——舍了这微末之职,下场一搏,以求在御前,搏得陛下青眼?”
他將“陛下”二字咬得极重,目光炯炯地看著好友。
严之推凝视李德林片刻,这位老友的才学,他是深知的。
他沉吟片刻,並未立刻回答是或否,而是谨慎地分析道:“公辅,此非小事。一则你今日之职来之不易,若舍了却不中,恐怕—迴旋余地有限,再起不易。”
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二则,詔书虽出,然诸般阻力你也听见风声了。”
“勛贵或有不满,士人亦多非议。此番覆试,最终如何考、如何判、究竟能取几人?
皆是变数。陛下虽圣心独运,然阻力未明,前路——未必平坦。”
严之推顿了顿,看著李德林眼中火焰未熄,又轻嘆一声:“三则,你是想以文卷通陛下。然庙堂高远,陛下所图者大,单凭文章一道,能否真正直达帝心?愚弟不敢妄断。此中风险甚大,德林兄——务必三思,权衡周全。”
言语间既有对老友才学的认可,又充满了对前途未下、政治风向不明的忧虑。
李德林听著好友语重心长的分析,並未立刻言语,只是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严之推见状,知道好友並没有被说服,拍了拍他肩膀,悄声告辞。
灯火阑珊处,李德林独立廊下,鄴城初春的寒风似乎格外刺骨,吹得他官袍作响。
他抬眼望向皇宫方向,仿佛想穿透重重宫墙,看见御座上那位年轻帝王的深意。
良久,他眼中最初的犹豫和一丝畏缩,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
“阻者眾,疑者多—然陛下破局之心如此坚锐,格物求新,严惩宗恶,如今又行此法这,便是风起之时!”
他猛地紧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
“与其在这文书案读间默默枯死,不如——-搏个通途!”
李德林的声音低不可闻,却带著尘埃落定般的篤定。
“这科,我登定了!”
说罢,他猛地转身,毅然走入更深的夜色之中,只留下坚定的背影。
邮城的喧囂议论依旧在各处角落流淌。
而在李德林的心中,一场关於前程的无声战役,却已悄然落下帷幕,胜负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