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场上瀰漫的血腥气未散,鄴城的街巷却已恢復了往日的喧囂。
高绰伏诛的震撼,如一阵风颳过,数日后便悄然平息。
茶楼酒肆间的议论转向了春耕的雨水、漕运的米价,仿佛前几日眾人唾骂的“禽兽”不过是市井戏文中的一段桥段。
高儼立在宫城角楼上,望著大街上如织的人流。
远处刑场的血跡早被黄土掩尽,贩夫走卒的吆喝声混著驼铃阵阵传来,似是一派太平景象。
但是眼前景象之下,却掩盖著深深的危机。
北齐建立以来,总是起起伏伏,波折不断。
高洋前期英明神武、脾睨四方,后期却滥杀怠政,北齐朝纲在那段时间逐渐鬆弛。
高演篡位后,他一改高洋后期的倾颓之气,意图振作,似是要把北齐驳回正轨。
可惜他政变时以勛贵集团为帮手,权力受到严重限制。
以致於他虽然让朝局稍稍一正,却无法推行更多事情,只能遗憾而终。
至於高湛、高纬,只能说一句“呵呵”了。
高儼心中明白,北齐眼下的状况本就是江河日下,內忧外患。
如果他不做出变革,此消彼长之下,將来必然被隔壁北周赶上。
而无论在那里变革,都要与既有体制进行对抗。
就像后世一位故人,他的拥躉们言必称的“深层政府”。
实际上並不存在一个所谓的非要与他对抗的“深层政府”,而是既有体制的运转惯性,希望阻止他那般试图作出变革的行为。
当然,这些“变革”肯定有好有坏,但总不能停止不前。
如今高儼的情况,就与那位故人的境遇有些相似。
面对著敌国的不断崛起与本国的初露颓势,他必须做点什么,以改变此情况。
彻查官员贪腐、瀆职情况,只是小试牛刀,没想到便引起了不小的反应。
不过,他才不怕被泼凉水。
別人向他泼凉水,他便拿凉水去浇。
如今,他知道朝中许多人仍旧出於体制惯性,在事实上拦了他的路。
那么他就需要一种方法,將他们给踢开。
高儼想了想,忽然心念一动。
高湛、高纬父子虽在治国上堪称臥龙凤雏,但是他们有一点是高洋、高演比不上的。
那就是皇权的集中度。
虽然北齐在集中皇权、汉化上走得慢了半拍,但並不代表它没有走下去。
在北齐前期,哪怕是高洋在即位初期也需要看勛贵们的脸色,甚至后来勛贵们还联合宗室们搞了一次宫廷政变。
而在高纬时期,他就能硬生生地的將最强勛贵斛律光干掉,和他们搞得离心离德,却安然无恙。
不是高纬自己胡乱微操,將国家整亡了,那些大臣们恐怕也就在憋屈和无奈中继续这样下去了。
也就是说,此时的北齐皇帝如果想要去强行推进某件事,臣子们其实是阻止不了的。
甚至不能消极怠工,只能不情不愿地做下去。
现在高儼想把体制中的那些碍事者踢开,把异见者筛一遍,轻装前行。
此事就像给游泳池换水一般,將污水排出,將乾净的水排入。
现在掌握“排污”职责的正是御史中丞王子宜,自己的铁桿亲信,负责就差百官。
至於如何將洁净的水排入,这事倒也不难,就是將选官制度掌握在己手。
如果换一个同时代的人来,可能知道要对选官制度进行改革,但不太可能知道要往什么方向改。
但是这件事对於高儼则不是问题一还能怎么改?
科举唄!
高儼仔细想了想,虽然科举制的出现让寒门学子打破了世家对上层社会的垄断,但是此时的北齐境內,世家们非但不会反对,甚至会大力支持科举。
无他,只因如今的北齐里,那些世家们也算不上更高位次的统治阶级一还有胡人勛贵把他们死死压制。
此时,若高儼提出施行科举,实际上是为世家们打开了上升渠道。
不过,这个渠道不像魏晋时期的九品中正制,被世家大族们掌控,而是被皇帝本人掌控。
不过这难道不也足够了吗?
总比一直被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蛮子压制著好多了!
至於胡人勛贵们,他们对科举之事,反对力度也不会太大。
从北齐建朝之初到今日,朝堂的最高决策层中,胡人的比例是逐渐下降的。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呢?
大慨是他们也知道自己不擅长治国吧。
哪怕士人逐渐占据决策层,他们也可以自我安慰道: 士人们是执行长,虽然显眼,但终究是给他们打工的;而他们是股东,可以坐享其成。
如今听高儼捣鼓出了个“科举”,他们也只会觉得,你面试还是笔试都无所谓,只要我的分红不少就行了。
当然了,哪怕他们都不愿意,高儼也得强行把这些事推行下去。
如果科举真的被他整出来了,暂时的用处是给他来筛选自己属意的人才。
只要科举的考题由他来出,他可以很轻鬆地了解试者的態度、思路,从而进行一波筛选。
这就是所谓“统一思想”嘛,没有思想的统一,意志与行动的统一也无从谈起。
没有真正属於自己的基本盘,推行任何事情总像有层隔阂,无法如臂指使。
想要作出更大的变革也会遇到更大阻力。
想到这里,他心意已决,先从科举搞起!
高儼对亲卫吩咐几句:“让崔季舒、张雕来见我。”
宫城角楼的寒意尚未在指间散尽,高儼已转身步入含光殿中。
未几,殿外传来通报。
中书监崔季舒与中书令张雕应召而至,两人脚步轻快却难掩一丝疑惑。
“臣崔季舒(张雕)叩见陛下。”两人依礼参拜。
“平身。”高儼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在两位文臣领袖身上扫过。“今日召卿等来,非为具体军务赋税,乃关乎国本根基。”
崔、张二人神色一凛,垂首静听。
“高绰伏诛,国法昭彰,”高儼缓缓开口,手指无意识地在御案光滑的木纹上划过,“然刑戮可震慑一时,难治根本。朝野沉疴,积重难返,前朝痼疾,一时不能廓清。”
“我登基未久,便感这泱泱朝堂,看似俯首,实则—千丝万缕,牵掣甚多。”
他顿了顿,望向崔季舒。
这位名门出身、心思活络的中书监,眼中已开始闪烁起异样的光芒,似乎捕捉到了皇帝话里的深意。
“陛下之意—”崔季舒试探著问。
“国事復兴,在於何人?”高儼先是作一问,隨后自行答道,“在锐意进取、革故鼎新之才!而非因循守旧、掣时作梗之臣!”
崔季舒的心跳陡然加快,一个模糊却令人振奋的念头浮现脑海。
他努力稳住声线:“陛下欲—广开贤路?”
“不错!”高儼断然肯定,目光如炬,“我观两汉,举荐徵辟,多为门阀故旧所把持;至於魏晋,九品中正,更是沦为世族私计。虽有才士埋没於乡野市井,虽有寒门求告无门!”
“此等旧制,使朝廷失其活力,使庸才尸位素餐,使能者不得其门而入!”
崔季舒闻此言,脸色微变,没有言语。
高儼接著单刀直入说道:“我欲改选官之制,要选官之权,真正归於中枢!”
张雕在一旁肃然聆听,他性格更稳重些,此时也明白了陛下的宏图,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陛下这是要动百年来选官制度的根本!
其魄力之大,远非处决一个宗室可比。
高儼看向他们:“两位,你们对此可有见解?”
张雕略一沉吟,恭谨道:“陛下宏图远略,欲改取士之法,使野无遗贤,朝廷得人,
实乃社稷之福。然则—”
他面色一愧:“还有何取士之法,臣实乃不知。”
崔季舒却道:“想必陛下已有其法,还请示之。”
高儼微微点头,隨后道:“我有一法,名为『科举。”
“科举?望陛下为臣指点迷津。”崔季舒、张雕均適当露出困惑不解之色。
“其实说来也易,昔日武成皇帝於河清二年临朝堂策试秀才之事,你们可知?”
崔季舒、张雕皆是点头。
“今可设『秀才科』、进士科』等,以试题考之,以策论验之。若能过科,方可举,故称科举。”
殿內烛火陡然一跳,崔季舒眼中异彩连连。
自文宣皇帝后,士人被压扎多年,只有近来逐渐放鬆。
若这“科举”真能撕开一道口子—
“陛下圣明!”崔季舒情绪高昂,连接说到,“昔日选官之权於豪强之手,致使才俊沉沦、庸吏横行。若改由朝廷统一策试,寒门俊杰亦可凭真才学报效国家!此乃开万世太平之基!”
高儼听其语,微微一笑,却没有接上话茬。
在崔季舒眼里,所谓的“豪强”指的是那些勛贵豪族;在寒门眼里,所谓“豪强”大概指的就是他们这些世家。
一旁的张雕却更为审慎,这位大儒略一沉吟,拱手道:“陛下意在革新,臣万分钦服。然此制有三难:
其一,试题如何出?若出题者徇私,难免滋生舞弊。
其二,取士標准何以服眾?文章锦绣者未必通实务,嫻熟吏治者又或文采不足。
其三,如何使眾人接受新制?此举如平地惊雷,若操之过急,恐引发朝野汹汹之议,
甚至激起『民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