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儼此刻却没时间感春伤秋。
与赵彦深、唐邕刚刚交谈完,他又立刻与被他提拔为中书监的崔季舒会面。
高儼对他可算是久闻大名了。
他可是歷史上“狗脚朕”、“殴帝三拳”、“高澄被刺”等诸多名场面亲歷者。
在南北朝歷史爱好者耳中可谓赫赫有名。
如今终於得见其人,高儼发现他並不像自己想像中膀大腰粗的模样。
而是面容清雋,洒脱不羈,颇有名士气度。
崔季舒向高儼深深一礼,姿態既不显过分谦卑,也无丝毫倨傲。
“臣崔季舒,见过殿下。”
举止有礼,不卑不亢,与高儼想像中那个敢於殴打皇帝的跋扈形象颇有不同。
高儼虚扶一把,笑道:“久闻叔正之名,今日终能得见,果然名下无虚!”
高儼选择称其字来拉近两人间的距离,相较於先前见赵彦深、唐邕时更为亲近。
“殿下曾听过臣的名姓吗?”
崔季舒也很好奇,高儼是如何在宦海中把他捞起来的。
“自然,昔年文襄为中书监时,你为臣辅,助其清察贪腐、整顿吏治,世人皆知。”
高儼没有说他记得崔季舒的真正原因,而是回忆过去之事,算是捧了他一下。
崔季舒微微有些尷尬,但也隱隱有自得之意。
尷尬在於,高澄遇刺之日,他也在场议事。
刺客兰京动手时,他立刻逃跑,躲藏在厕所之中。
而高澄与大臣陈元康却被兰京所杀。
当时他在慌乱下的举动被自己视为一生之耻。
而高儼对他显然进行过调研,肯定知道其事。
自己试图在新主面前树立的形象似乎有些站不住,不由得有些尷尬。
自得在於,他曾经辅佐高澄打压不法勛贵、施行惠政之事,得到了高儼的认可。
高儼將他任命为中书监,暗合高澄为中书监时以他为中书侍郎之事。
目前掌握北齐最高权力之人不仅表现出了对他极大的重视与尊敬,还委以重任。
如何不让崔季舒產生自得之意?
另外,更重要的是——高儼並没有提起他曾为高湛治病之事。
没错,崔季舒也是精通医术之人。
高湛为长寧王时,他为其治病,因此获得高湛好感。
高湛即位后,他也因此被允许入朝为官——虽然后来又因为某些行为不端,被高湛所恶后免官,不久前才起復。
他虽因治病之事重归朝堂,但並不以此为荣,反倒觉得这有点幸进之徒的意味。
如今高儼没有提到此事,说明他没有把自己当作一个高明的大夫,而是一位有才干的大臣。
崔季舒想通之后,慨然嘆道:“早闻殿下聪慧机敏,深得先帝所爱,臣今日算是明白了。”
崔季舒所言非虚,武成帝高湛確实偏爱高儼这个儿子,堪称骄纵。
不仅为了他恢復御史中丞的旧制(王公大臣见其车驾需迴避让路),还让他一切服饰待遇与时为皇太子的高纬相同。
据说他还有废高纬立高儼之意,也不知真假。
崔季舒提起此事,是暗戳戳地提醒高儼可以利用高湛偏爱他的事实,为日后之事早做准备。
高儼立刻心领神会,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地转换话题。
“先帝顾念,是为人父之慈爱。然治国安邦,终究需才德与实干。”
“我今掌枢机,百废待兴,尤需如叔正这般老於政务、深諳国故之才鼎力相助。”
崔季舒感受到高儼毫不掩饰的信任与善意,姿態也更显从容:“殿下谬讚,臣愧不敢当。然既蒙殿下信任,委以中书之责,臣自当竭尽駑钝,以报殿下知遇之恩。”
他微微一顿,隨后切入正题:“殿下骤临大位,人心初定,不知可有何差遣,需臣立即著手?”
北齐的中书省没有后世那般掌管决策机要的重权。
其职责为“管司王言,及司进御之音乐,掌署敕行下,宣旨劳问”,还“司伶官西凉、龟兹等部”。 如果不细看,音乐、伶官之事都由中书省来管,中书省似乎只管一些杂七杂八的小事。
实际上,中书监“掌署敕行下”,即负责敕令的签署、下达,参与军国大事的决策。
虽无法做到实际、独立进行决策,但也极为重要,非掌权者极为亲信之人不能担任。
高孝珩、和士开、魏收(北魏书作者)等人都曾做过中书监。
魏收为中书监时,高湛突然驾崩,朝中大臣甚至需要向他询问是否有高湛遗留下的敕令。
由此可见北齐中书监之权力,绝不仅限於字面所写。
相较於秘书监,其更接近於后世“秘书”的定义。
如果掌权者愿意,他可以藉口中书监“掌署敕行下”的职责,临时扩大其权力。
高儼頷首,指尖轻叩案几:“中书之职重在承转敕令、协理机枢。眼下正有三事需叔正即刻著手。”
他比出一个表示“三”的手势。
“一为令下规正。”
“凡太后懿旨、尚书省擬詔,皆需中书省核验用印。大小政事,每日酉时前由尚书省呈送中书省备案。若有言过其实者,中书可执笔驳正。”
此事即重新规范政令的下达,维持政事运转正常化。
又赋予崔季舒驳正尚书之权,这其实是门下省侍中的职责。
此时冯子琮为尚书令总领朝政,又兼任侍中。
让他兼为两省之长只是暂时之举,如今冯子琮忙於尚书省事务,无暇顾及门下省。
故高儼將这部分职责暂时划归崔季舒,作为过渡。
待日后形势稳定,高儼便会让冯子琮辞去侍中之职,让新任侍中重新履行门下省之职。
崔季舒立刻领会其意,不由得精神一振:“臣谨遵殿下钧命,必使政令下达,字字斟酌,无一妄行。”
高儼微微点头,继续道:“二为推举贤才。”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崔季舒:“叔正出身博陵崔氏,家学渊源,更兼久歷宦海,当有识人之明。”
“如今朝局初定,正是用人之际。凡士人之中,確有才干、性行方正、心向社稷者,无论其曾与和陆有无往来,望叔正为孤详加访察,列一清单,以备擢用。”
“此事需慎之又慎,寧缺毋滥。”
崔季舒心头一凛,高儼这是在明確表示要任用自己为他搜罗士族中的人才!
这不仅是信任,更是將重建北齐政治格局的一部分重任交给了他崔季舒。
高儼那句“无论曾与和陆有无往来”,更是直接表明他选用人才的標准——既往不咎,唯才是举。
如果他处置得当,这是士人重返朝堂之机!
他立刻深深一揖,语气带著少有的激动:“殿下胸襟如海,为国之诚令臣感佩莫名!此乃士林之幸,社稷之福。臣必竭尽駑钝,访查贤良,务求荐举得人,不负殿下厚望!”
“好!”高儼看见崔季舒的反应,十分满意。
虽然乾明之变后,士人在朝堂中大受打压,再无法直接影响权力中枢。
但北齐统治者始终无法做到让武勛、宗室们完全替代他们的职能。
因此北齐朝堂最终形成了,皇帝与一部分幸臣、武勛、宗室掌握权力中枢,而具体事务则由大量的中基层士人官僚处理。
如今高儼欲扭转这一畸形局面,故借崔季舒之手为被排斥在朝堂核心外的士人们打开上升渠道。
“三为釐清旧牘。”
“近年来大兴狱案,尤以和、陆所擅,多有冤抑与滥政。”
“中书省立即著手,调取歷年相关文牘,凡涉及地方盘剥、构陷大臣、违法乱纪之案,条分缕析,呈报给我。”
“既要沉冤昭雪,安定人心,亦要明正典刑。此为肃清残毒之要务。”
崔季舒此刻已然心潮澎湃。
高儼这三条命令,环环相扣:
整飭政令流程奠定中枢运作规范,起监督之职;
广纳士族人才意在重建朝堂平衡,制衡武勛;
釐清旧案冤狱则是安抚地方、收拢民心,並彻底扫除和陆遗毒。
每一项都切中时弊,既有將权力收归己有,又让大齐朝堂走回正轨。
他行礼讚嘆道:“殿下所虑周详,臣必竭力尽忠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