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年代,戏曲演员实在大不易。出身穷困,被爹妈一纸生死文书卖到戏班子,不死不残已是幸事,如果居然还能熬成角儿,那就是祖师爷赏饭吃了。
然而红火也就是那么几年的工夫,撑到头也只有十来年。然后就是演二路角色、扫边角色,残脂剩粉,躺在包箱旁等着上场;最后连扫边角色也演不成了,就收几个徒弟,在他们身上榨干血汗,走回师傅当年的老路。少年是兔,老年变狗,说得很刻薄,却是说尽了‘戏子’一生的悲凉。
驶往松江的马车到了最后一站。车夫拉到中途,又恳求着去药店给一个肺痨病人买中药,药包直接挂在车梁上。
“你买的什么药,味道这么冲?“程长妙闻着那浓郁的中药味道,忍不住问。
”治肺病的。“那车夫叹口气说,”病人身子坏了,哪块都坏。这几个月天天咳血,嗨!谁知道还能活多久呢!“
”是松江人?“程长妙随口问。
”不是。是南京人,原是大宅门的内宠。胡人南下,他逃到松江时,晕倒在夏家门口。当时夏家也因起义,被满门抄斩。后来不知怎么的这个人又被当地人从万人坑里背出来,用了一棵藏了大半辈子的千年老山参,硬是把命吊了回来。可人已经糊涂了。“
程长妙怔怔地听着。
”那他靠什么生活呢?“
”就是巧嘛。有个以前在大宅门当过使唤丫头的,打仗那会跑到松江乡下避祸了,恰好瞧见那人被抬回来,哭着上去叫唤什么怜儿少爷,就此让她收留了,从此住了下来。真是忠仆。“
”你马上带我去!“程长妙满头青筋暴起,急切得从马车上站了起来。
”啊!好的,好!“
明净清澈的泖湖水,在阳光下闪着粼粼波光。岸上,嫩黄的柳条在轻风中曼舞;河里,处处响着清脆的捣衣声。片片比雪洁白、比棉絮柔软的云朵,在碧透的天空里缓缓流动。昔日的夏宅早已在战争中被摧毁,杨柳岸旁绿树丛中的一条老式的小街,石板路面宽不到一丈,但异常洁净。沿街住户的门前两边种植的高不过人的弯弯柳,伞形的树冠,缀着条条金线似的枝条,灿若华盖。街上行人很少,除了鸟雀的鸣叫,孩子的欢笑,难得听到别的声音。在一个邻近荷塘的小弄的天井院里,一株无花果树占了半个庭院,而另一半,除了生机勃勃的玉兰、腊梅、香泡、金檀,竟还有一株苦楝。那苦楝树枝叶婆娑,躯干细而挺拔,高高地站在众树之上。对着小门的三间明显已歪斜的旧式平房,顶上长满了杂草,墙上复盖着藤萝、爬山虎,这说明它的年龄起码在一百年以上了。屋中间的一间是穿堂,也当客堂使用。这里摆着一张看不出本来颜色的重而又大的方桌和几只模样相配的三腿圆凳。穿堂的后门外是一个遍植花木的大院落,里边住着十来户人家,有两个侧门通向荷塘。穿堂的左右两头是套间,一头的门上挂着长形铜锁,锁上有一层灰尘,显见得久已无入居住;另一头被虫蛀得斑斑驳驳的两扇雕花木板门,一扇开着。从穿堂里走过的人,都可以从开着的门里看到房里的陈设:一张老式淡黄色双人床上悬着一顶白纱帐,床的一头是一只褐黄色,构造复杂,有十几只小抽斗的老式梳妆台,中间嵌着一面蛋圆形的大镜子;床的另一头摆着一只土黄色床头小柜,同样颜色的桌,橱,柜,靠墙立着。大镜子里边总是映出一张苍白的脸。
车夫把车停好,从车把上取下药包,唤道:”莲子姑娘哎!“
一个妙龄少女,身上穿着半旧的衣衫,奔出来笑道:”杨师傅,又烦扰你了!“她接过药包,看见一步步怔怔地望着那镜子走过来的程长妙,也愣住了。
程长妙完全没有意识,只是一步步地向那张镜子走去,走过去。
镜子里的人,闭着双目,显得很疲惫。尽管已是春天,他依然盖着厚厚的棉被,被头上细心地缝了一层毛巾,上面泼着药渍和血迹。程长妙一步步地走了进去。
那个少女一下子用手捂住嘴,眼泪流出来,又不敢哭出声来。
”怜儿!“程长妙扑在床前,紧紧抱住那张清癯的脸,痛哭失声。
那双眼睛张了张,透出一丝光亮。
车夫想过去,被那少女拦住了,她只是哭着。
“怜儿,我是程长妙啊!你怎么了?你没有死?你怎么到了这里?你怎么了?你为什么不说话?你看着我,我是程长妙啊!”
“将军”床上的人费力地蠕动着嘴唇,吐出两个字。
“说话了,说话了!”车夫不知怎的也把眼睛在肩膀上擦了擦,斗擞着叫道。
“程将军”少女泪流满面地呼唤着,“你可来了!我以为你们都把他忘掉了,忘记忒了!扔到秦淮河里去了!”
程长妙依旧捧着怜儿的脸,他慢慢抬起眼,看着扯着身上的大围裙,揩拭眼泪的女人。
“你是小莲子?”
“是我呀,将军!”小莲子又哇地哭出声来,“你还记着我,记着他!你的头发怎么都白掉了!”
程长妙的手忽然一沉,他急忙去看,只见怜儿的眼睛闭上了,头也向后仰着。
“怜儿,怜儿!”程长妙显示出与平日性格不符的慌乱,他捧着怜儿的头不停地招呼着,又用额头去碰他的鼻息。
“将军,让我来,让我来。”小莲子放下围裙,赶过来,“他经常这样突然昏厥过去的!短命的张妈,短命的胡人啊!把好端端的一个人弄成了什么样子!”
“张妈?”程长妙诧异地问。
“恩。张妈忠心护主,见不得郡王被怜儿勾了魂,当初给怜儿少爷买的药,她煎的时候都下了慢性毒药。怜儿少爷的身子,才会越来越弱。”
“什么!”程长妙一拳砸在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废园一角的小厨房生起了炉子,散发出浓重的药味。绿芜庭院,细雨湿苍苔。
“程将军,你莫要太难过。怜儿少爷病得这么重……”小莲子扇着炉子,揩眼泪。
“不难过。病再重,也还活着。”程长妙的眼睛也湿润了,“只是他受了多少苦,大约只有天知道了。”
“嗨!不知怜儿少爷到松江来干什么。他现在又糊涂了,问不出来。王爷,大约也完了。”小莲子用围裙拭着眼泪。
程长妙甩甩头,不再去想那些可怕的往事,“小莲子,这一年多亏了你。”
“怜儿少爷待我很好,又是王爷心尖上的人。虽然后来,因为和信夏,和起义军的关系,被王爷赶到了废园,吊着一口气,奄奄一息,但我们知道,他心里一直放不下怜儿。我们做仆人的,忠信两字是要讲的。”小莲子说,“将军,你准备怎么安置怜儿少爷?”
“他病成这样,不宜挪动。我也要在此地隐居,躲避胡人。”
小莲子怔怔地听着。
“再也不要称我将军了。我就是程长妙,怜儿,老天保佑他还活着!“
怜儿昏昏沉沉的一直没有醒。程长妙坐在他床边,凝视着那张在梦里再熟悉不过的脸。心里暗念老天垂怜,竟然让自己又有了他。生活里他有了他,他有了他,就丰富了。哪怕为了活着,就不得不付出全部的力量。无论如何,只要门一关,就是个家。
怜儿和程长妙,在时代的龙卷风中急速地旋转沉浮,然而,当他终于找到病重的他时,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他扔掉一切而来。一切功名,一切疾病,也都会为他们的爱情让路。当他俩冲破一切障碍,摆脱了爱情上世俗的”等价交换“观念,终于走到一起,在繁世中建起自己宁静无求的爱巢时,那因爱情而产生的莫可名状的喜悦,一定会强烈地震撼他们的心。
他本来下决心独身一辈子的,现在胡人大举入侵,这些他都不愿去想。走一步看一步吧。总之他不能再离开怜儿了。绝不能了。
小莲子蹑手蹑脚地进来,说:“将军……不,程先生,怜儿少爷且醒不过来呢。药煎好了,晚上给他喝。刚刚我出去买菜,在路边看见卖油墩子和臭干的,想起来当年你和小朱不吃张妈准备的馒头,跑出去吃梅花糕和油墩子。你尝尝。”说着递过两个纸包来。
程长妙这才发现天色已暗下来了。小莲子擦地点燃一盏高脚油灯,灯光幽幽的,照亮怜儿没有血色没有知觉的脸。程长妙忽然想到在戏园子从胡人手里救了怜儿后,和怜儿常常一起出去吃油墩子的往事来。
“这个里面有箩卜丝跟藕两种口味,是正宗的老城区口味,浇上稀辣椒,味道呱呱叫!”小莲子笑嘻嘻地把纸包铺排开来,一股香味弥漫在老屋里,“臭干子一点都不臭,里面湿湿的,蘸上水大椒,那叫一个赞。”
程长妙笑道:“你也来吃呀。”
“我早吃过稀饭了。”
“这怎么好意思。”
“小吃,没几个钱。你从北方来,稀罕这个。”
程长妙还是拨出两个油墩子、两块臭干子,硬是塞给小莲子。
小莲子高高兴兴地出去了。程长妙慢慢地吃着油墩子。藕丝馅的不大咸,他就细细地蘸了稀辣椒嚼着,不时看一眼床上的人,轻声说:“等你醒了,我们一起吃。”他笑盈盈地吃了自己的一份,又给怜儿留下一块箩卜丝的油墩子,不用蘸稀辣椒。“你快点醒来,我看着你吃。”
小莲子就住在后面那个花木遍植的大院子里。她说怜儿晚上醒过来后一般会清醒些,这时喂他些吃食,然后喝药。程长妙问对面那个挂着铜锁的屋子是做什么的。小莲子说她搬进来时就是锁上的,估计里面有夏家的一些杂物。程长妙嘱咐小莲子安顿好怜儿,自己到街上一家寄卖店。那里正好有一张旧床在发售,他没有还价就买定了,由牛车拉回来。
程长妙带着扛床的长工进屋时,惊喜地发现怜儿已经醒过来了。小莲子正在给他喂粥。
“小莲子,让我来!”程长妙冲过去,俯在床边,细细看着怜儿的脸,“怜儿”,他柔声说,“你还记得我吗?”见怜儿虚弱地看着自己,忙道:“别急,别急,我们从头再来。你还活着,这是最重要的。”
小莲子把粥碗让给程长妙,笑眯眯道:“怜儿少爷,你要好起来了!”
程长妙耐心地一点点给怜儿喂粥,给他拭去嘴角的痕迹,笑着说:“怜儿,当年我想见你一面,何其难也。现在我们要在这里一起过日子了。”他脸一红,见怜儿定定看着自己的头发,轻声道:“我的头发白了,是吗?年前就白了,那一天,听到你……”他不愿再说下去,回身拿起一个油墩子,掰了一角,说:“要吃吗?多熟悉的味道。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唱歌我爱笑。我们在南京城到处找好吃的。”
小莲子在旁边说:“程先生,他吃得了哎?”
“让他尝尝。我等下再去找好大夫,总之人生该有的,我想他都配享有。他这一辈子,活得太苦了,永远为报仇而活。现在他应该为自己而活了。”
似乎听懂了程长妙的话,怜儿居然吃了一口油墩子。小莲子看得笑,又撩起大围裙揩眼泪了。
怜儿清癯的脸上,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也带了一丝若隐若现的欢意。
“程先生,不是我说哎,你一来,怜儿少爷好了好些呢!”小莲子雀跃着,又去热药。
这晚,程长妙就宿在怜儿房里。他把床挪近怜儿睡的床,伸出手进蚊帐,握住怜儿一只冰凉的手,就这样睡了一晚上。
第二天,晨光熹微,程长妙就醒了,他一起来就用额头去对怜儿的额头。很好,没有发烧。程长妙放下心来,在怜儿脸上轻轻亲了一下,红着脸,又坚决地亲了一下。
程长妙刚收拾好床铺,小莲子就轻手轻脚地进了穿堂。程长妙听见她在外面生炉子熬粥,自己则轻手轻脚地走出屋去。小莲子抬起头来,笑道:“程先生,这么早就起了?怜儿少爷昨晚没有咳血?“
“一切安好。“程长妙笑着说。小莲子也舒心地笑道:”看来老人说的话是有道理的。你是怜儿少爷的贵人,你来了,他就好了!“
“还是多亏了你。“程长妙沉思着说,”我本来要打听信夏,打听起义军在这一带的下落,总不能坐以待毙。但现在找到了怜儿,其他的我先不管了。”
炉子上的锅,子粥溢出来了,小莲子也忘了掀盖子,只怔怔地点头。
程长妙苦笑了一下,把盖子打开,然后说:“下一步,去遍寻名医,请到松江来,给他好好治病。这里的药,你还是继续给他吃着。“
说完,他从兜里掏出两锭银子,塞到小莲子手里。
“不,这是做什么?程先生,我不要!“
“拿着。“程长妙只说了两个字。仿佛又回到了指顾间决定行动方案的那个程将军。
小莲子点点头,乖乖地把银子塞进围裙兜里。
“以为他死了的那几个月,我万念俱灰。如今老天垂怜,让我找到了怜儿。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医治和亲人的陪伴。其他那些我统统不管,我要把他救活,以特有的耐心、细心、爱心抚慰他,让他的心重新跳动起来,让苦楝树又开花。“
“程先生!苦楝树一定会开出花来的!春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