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沉,帮源洞宫殿废墟的空地上,几堆篝火倔强地跳跃着,映照着值夜教徒疲惫而警剔的脸庞。更深露重,万籁俱寂,唯有篝火“噼啪”的爆裂声,成了这片死亡之地唯一的生机。汪末泥和方梦华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盏摇曳的油灯。昏黄的光晕勾勒出少女沉静的侧脸,也映照着汪末泥眼中复杂难辨的光芒。汪末泥看着方梦华,心中暗自佩服她的冷静与智慧,决定继续试探她的深度。
“圣姑,”汪末泥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与叹服,“不瞒你说,老夫是看着你长大的,一直以为你只是个娇生惯养的女子,没想到你竟然有如此见地和胆识,这几点教训可谓直指要害。”
方梦华唇角微扬,笑意浅淡却带着洞悉世事的了然:“汪长老过奖了。这些道理都是事后诸葛,当时即便有人提醒,恐怕也难以改变现状。”
汪末泥捻着胡须,浑浊的眼珠在灯下闪铄:“不过这样一来,接下来我们该如何应对?你说宋朝五年内必亡,这番话说得我心中震动不已。”
“非虚言。”方梦华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千钧,“宋朝的四京都在北方,而辽国的复灭将让金国直接威胁到宋朝的内核地区。宋廷若无法阻挡金国,必然大乱。到那时,我们才能真正有机会重新崛起。”
“可…”汪末泥身体微微前倾,问出最内核的忧虑,“可是圣姑,如今我们兵力损失惨重,又该如何保存实力,等待那个时机呢?”
篝火的光芒在方梦华眼中跳跃,映出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存续之道,首在避其锋芒,藏锋于钝!”她手指蘸了点茶水,在冰冷的石板上快速勾勒,“我们要放弃无法守住的城池,转入山林建起山寨联防,将有生力量集中起来,等待宋军北返。童贯那老阉狗,一心想着北上伐辽封王,只要我们不占城碍眼,他巴不得早点交差滚蛋!空城,送他便是!”
汪末泥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圣姑说得有理,这也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只是……”
方梦华看着他:“只是什么?”
汪末泥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圣姑,你的见识和胆识让老朽敬佩不已,但你毕竟是女子,将来能否真正领导我们走出困境,这点……”
方梦华却笑了。那笑容在摇曳的灯火下,竟带着几分睥睨天下的狂气与嘲讽:“汪长老,不必担心。我会让你们看到我的实力与决心。再者,恰恰因为我是女子才有东山再起的可能性。”她站起身,娇小的身影在火光中拉长,气势陡升“汪长老试想一下,我要是换成二太子(方亳),宋廷目前是否必须不计代价的斩草除根?但是为了追剿一个漏网的女眷而眈误伐辽封王的大事,童贯老儿能答应吗?”
汪末泥只觉得一股电流窜遍全身!他看着眼前这仿佛浴火重生的少女,那眼神中的自信与狂傲,那洞悉人心的冷酷算计…这绝非池中之物!五百年前睦州女皇陈硕真的身影,与眼前之人骤然重叠!《推背图》的谶语在耳边轰鸣!帮源洞这至阴之地蕴养的…是牝龙!“好!好!好!”汪末泥霍然起身,老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狂热光芒,对着方梦华深深一揖,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与臣服:“好,老朽不会看错,文佳皇帝的衣钵后继有人!老朽愿意追随圣姑,为圣教出力!”
方梦华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欣慰,扶起汪末泥:“谢谢汪长老的信任。从现在起,我们要齐心协力,为将来的崛起打好基础。”
汪末泥坐下,心潮依旧澎湃,追问道:“圣姑所言极是。老朽也相信圣姑的决心。只是这场起义失败的原因,是否还有我们可以学习和改进的地方?”
方梦华深吸一口气,开始一一枚举:“其一,过早分兵追求扩张一些无价值的地盘,而没有从一开始集中兵力攻下金陵(南京)润州(镇江)太平州(芜湖)等地据守长江天险,于是让宋军能够直接过江镇压,同时我军兵力分散首尾不能相顾被各个击破。”
汪末泥默默点头,显然这一点他也深有同感。
“其二,错误估计了西北禁军精锐到来的时间,圣公坚持认为窗口期有十个月,但实际只有四个月,如果不是朝堂上有猪对手王黼报喜不报忧隐瞒消息,还会更短,也造成了前一个失误。而究其根源是圣教虽然在京城樊楼李妈妈那里创建了情报站却从未重视过。”
汪末泥若有所思地抚着胡须。“这确实是个问题,情报的准确性至关重要。”
“其三,错误估计官军的装备和战斗力差距,由于前期对南方地方厢军的连续胜利,产生了官军不过如此而已的盲目自满,又缴获睦州歙州杭州等城池军械以为充足,殊不知由于军事重心只在北方,常年跟西夏实战的西北禁军不但战力远大于南方宋军,而且有南方军械库里根本没有的弩炮、床弩、震天雷等重武器。”
汪末泥叹了一口气。“这的确是我们的短视,没有充分认识到宋军的真正实力。”
“其四,哪怕看似百万之众,由于兵分五路,每一路的内部山头化都严重,防线到处都是漏洞。”
汪末泥点头。“这也是我们的老毛病,各自为政,难以形成合力。”
“其五,军纪败坏,依然按山头贼匪作风行事,冲进城就劫财又劫色,对占领的局域根本没有我是新的官军王师是花石纲受害百姓的子弟兵保护神的觉悟。在杭州百姓看来被我们一样的掠夺还不如以前朱勔治下能做稳牛马。”
汪末泥脸色凝重。“军纪的确需要整顿,这样才能赢得百姓的支持。”
“其六,圣公继续定都帮源洞修建奢华宫殿,没有及早主力迁都集中固守杭州大城,造成我军在前期不得不分散大量主力力量去守对宋军来讲的低价值目标青溪县,最后害死了全县百姓。”
汪末泥沉默良久,最后重重点头。“圣姑所言,句句在理。若是早有这等见解,或许我们的命运会有所不同。”
“其七,恰恰因为江湖草莽思维的延续,我们表面上占领着六州五十二县却不曾真正治理过圣国疆域,没有让这些地方的人力物力资源真的发挥作用。而宋朝家大业大四百军州在后方供应,一旦陷入对峙焉能不败?”
汪末泥沉默良久,最后重重点头。“所以造反还要培养自己的秀才队伍。若是圣公他们早点多听听圣姑这个现成的女诸葛的话,局面何至于此。”
方梦华看着汪末泥,感觉到这位老者对她的认可。“汪长老,换成你当初有可能会想听一个既笄之年的花瓶有什么见解吗?如今大势已去,但我们并非全无机会。只要我们能够妥善应对,未来依然可期。”
汪末泥觉得要是一开始就由圣姑而不是圣公领导或许起义可以不会失败至少不会象现在这样折损大半有生力量陷于全面被动。老汪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坚定。“圣姑说得对。从今以后,我们一定要吸取教训,重新奋起。”
躺在简陋的铺盖上,方梦华感觉全身疲惫不堪。这一天,从穿越到古代,面对未知的挑战,再到与汪末泥的深谈,对她而言都是巨大的考验。闭上眼睛,方梦华默默地祈祷,愿未来能够如她所计划的那样,一步步走向成功。
她闭上眼,感受着古代寒夜刺骨的冷意,“活下去…变强…然后,掀翻这该死的棋盘!”这是她沉入黑暗前,最后的执念。
夜色愈发深沉,篝火的光芒逐渐黯淡,方梦华终于在疲惫中沉沉睡去。
废墟之上,汪末泥并未入睡。他借着最后一点微光,看着少女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眼中翻腾着惊涛骇浪。他小心地从贴身内袋取出一封早已写好的、准备在万不得已时投向宋廷“反正”的密信,毫不尤豫地将它凑近了那将熄的篝火馀烬。
火焰舔舐着信纸,迅速化为飞灰。
“陈硕真之后…五百年…牝龙…当兴!”汪末泥低声呢喃,如同最虔诚的信徒,对着沉睡的“圣姑”,献上了他全部的赌注和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