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你女儿的确很厉害。”陈亭由衷赞美。
老家伙听见这话,又憨憨地笑了,在膝盖上哒哒地磕着烟斗。
“我岁数大了,没用了,不拖女儿后腿就不错了。”他闷闷地说,有些惆怅。
陈亭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想起身离开。
难道要让他去对这样一个人说“喂,你的命我买了,准备去死吧”吗?
反正无论怎么说都是一个意思。
或者骗他说是一趟很简单的活,但给他几十两黄金?
鬼信呐
真心不想当一个恶人。
他从小就害怕死亡,害怕那种再也不会醒来的长眠,陪伴人的只有永恒的黑暗所以他也没法轻易地把“死亡”这个词语加到别人身上。
尤其是让他亲自送别人去死。
就在这时,老家伙拉住了他,递给他一根芦笛。
看得出是手工做的,有些粗糙。
“送你了。”老家伙骄傲地笑:“我做的。”
陈亭只能停下来,接过,说道:“谢谢。”
老家伙抓住了他的手,拉着他重新坐下。
陈亭本想挣脱——以他练气六层来说这是很容易的事,但他没有。
“你是来找我的么?”老家伙笑着说,眼睛微微眯起来,看着陈亭。
陈亭尤豫了,没有立刻回答。
但这在老家伙眼里,就已经说明了答案。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他问。
陈亭抿了一下嘴唇,恢复平静的声音说道:“你能做点什么?”
老家伙有些踌躇,或者是紧张,他在衣角蹭了蹭手上的河泥。
“我煅体过,差点就练气了。”他说,“身子骨还算硬朗,跑起来不慢的。”
陈亭没说话。
老家伙迟疑了一下,又低声说道:“刀啊剑啊,也还会一两下你看能用么?”
带着些许哀求的意味。
陈亭忽然明白过来,对方早就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阿铁看人看得很准,这男人或许不是个出色的杀手,但是个老江湖,而且很需要钱。
或许也不畏死。
这样的人最容易为了钱去卖命,而且不会问多馀的问题。
事后若是需要收拾残局,也很容易收拾。
“我的活不好干的,你的实力弱了点,”陈亭注视着他的眼睛,试图让对方看懂自己的眼神,“你明白么?”
他想说的是,你可能会把命给搭进去。
“您能给我多少钱呢?”老家伙改换了称呼。
陈亭低垂下眼帘,不再看他,“黄金五十两。”
其实原本按阿铁的计划,这些弃子一人给十两到二十两就不错了,他们不值钱。
“五十两,够买十个月药了。”老家伙呢喃着,“或许老婆子活不到那个时候”
陈亭不想听他的自言自语了,干脆站起身来,走到船头去,看着沧江上浩荡的芦苇。
秋风过境,很是萧瑟。
他知道这枚弃子大抵是搞定了,不过他很难为此感到开心。
名单上还有七人,陈亭陆续找了过去,就如阿铁所说。
“是些命贱的人,能把自己卖出价格,就会满足的那种。”
陈亭感到有些不解,“这就可以让他们甘心去死了?”
“世态如碾,人如秋粟。”阿铁回答他,“以他们的境遇,不过是早些死和晚些死的差别,若是死了还能为在意的人弄到些钱,为什么拒绝呢?”
陈亭无话可说。
接下来的几天,他都扮作穷酸秀才的样子,去接近那个老船夫。
按照江湖规矩,他应该给刀手们付定金,但阿铁说那些人不算是刀手,也不要付定金。
因为这点定金就是他们多少年都攒不下的钱,他们拿到钱,就会变得怕死了。
老家伙每次也不和陈亭多聊,只是抽着烟,有客人就撑船摆渡。
直到有一次,陈亭看到他在换衣服,露出背上长长的刀疤。
“怎么弄的?”
“嘿,年轻时的事了。”老家伙说。
陈亭观察着那道疤,并不很深,但是凶悍,显然是奔着搏命去的。
“黑道仇杀?”
“倒不是,”老家伙穿上了衣服,“打仗,跟南疆那帮人。”
南疆人在中原被视为蛮族,野蛮不化,古时候曾有过一个国家统一南疆,后来分裂,形成如今的各个部落。
这些部落和黑道却也没多少区别。
“背上这一刀最狠,不过腿肚子上还有一刀。”老家伙嘿嘿着说道,带着种狡黠的样子,“腿肚子这刀是被战友砍的,差点废了这条腿。”
“战友?”陈亭吃了一惊。
“嗐,混战的时候杀红了眼,哪来得及分清敌我,很多时候就是看着身边来了人,就一刀劈过去了。”老家伙唏嘘着说,“我也误伤过战友,幸好没劈死打得最狠的那几场,每场都有杀疯了的,丢了神智,只知道杀人。杀的是谁也分不清,最后被人一枪搠死,或者干脆一刀把自己劈了。”
陈亭肃然起敬,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无论拿的是刀枪剑戟,说到底还是靠人命去堆。
他沉默了一下,说道:“我请你吃面。”
老家伙赶紧摆摆手,“哪有叫你请客的道理。”
陈亭坚持道:“我找你帮忙,当然得请你。”
老家伙的肚子恰在此时咕噜噜地叫起来,陈亭含笑看着他,于是他也不再客气。
吃面没选在听风楼,而是街边的小面馆。
人声嘈杂。
湿润而喧闹,就象黑街,也象这座夔城。
而不象高高的听风楼,在那里只能俯瞰这座江城,看着大江东去逝者如斯,而全然看不到江底的泥沙。
老家伙擦了擦手上的沙砾,捧着面碗狼吞虎咽。
“再来一碗。”陈亭招手,丢给小二几文铜钱。
“多谢了。”老家伙含糊不清地说,“一天没吃饭了。”
陈亭只是笑笑,又招来小二,说道:“加一碟酱牛肉。”
老家伙这时已经舔干净了碗底,咂吧着嘴,眼神不住地瞄向后厨。
“这家可是夔城最好的面馆,”他说,“据说比听风楼的面还好。”
他纯粹是没话找话,在他想来对方能给自己开出五十两黄金的价格,一定是经常在听风楼吃饭的那种人。
陈亭盯着桌面上的油污,点了点头,“的确比听风楼的要好。”
于是老家伙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陈亭问道:“可以知道你的名字么?”
老家伙尤豫了一下,“小人物而已,还是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