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过后，夔城一天比一天凉。
沧江上开始漂起河灯，冬祭日快到了。
陈亭坐在院墙上，看到云一样棉柔的浪纹起伏，一下又一下推动河灯。
这是古宸国留下来的习俗，每年冬祭日前后，人们会到沧江放河灯。宸国的人相信沧江是忘川在人世的支流，每年秋末时节，冥府之门洞开，有死者留恋生前亲人的，就会沿沧江回到现世。
但是死者魂魄不全，无法认路，于是人们就在江中放下河灯，引领自己的亲人回家。
“公子，你要不要也放一个？”青萍捧着一盏河灯从墙下走过，抬起头露出明媚的笑容。
陈亭正在走神，没听见她的话。
过了一会儿，他才低下头，看见青萍蹲在江边鼓捣。
“你在干什么？”他问。
“写信啊。”青萍头也不抬地回答。
“写信？”
“是啊，生者写给死者的信。”青萍忙完了之后，把河灯轻轻推向水中，“公子你不懂诶？”
陈亭讷讷道：“是不太懂。”
青萍跳起来，拍拍衣服，说道：“公子你以前也对河灯没兴趣你没有想写给谁？”
陈亭想了想，自己所留恋的人和物其实都不在这方世界上，于是摇了摇头。
“你呢？”他问，“你写给谁？”
“父母啊，”青萍很自然地回答，“虽然我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
陈亭疑惑，“连名字都不知道，你怎么写？”
青萍踮着脚跑回墙下，仰起头回答：“就算不知道名字，但如果他们真的回来看我的话，这样就可以找到路了啊。”
陈亭心里一动，问道：“其实你还是希望他们回来看你么？”
“当然了啊，”青萍回答，“如果他们看到我没有他们也顺利长大，肯定就会很开心啊。”
陈亭无声地笑笑，忽然说道：“你也帮我买一盏河灯吧。”
青萍惊讶地看着他，瞪大了眼睛问道：“公子你也要放河灯吗？”
“是啊。”
“那你准备写信给谁？”
“我的父母吧。”陈亭说，“没准忘川真的能把信带到另一个世界呢？”
青萍嘻嘻笑了起来，公子终于开窍了。
“不过，”她又从身后摸出一盏河灯来，“公子你糊涂啦，咱们是卖河灯的，哪还需要出去买呢？”
陈亭看着那盏河灯，终于摘下了面具。
河灯的花边一翘一翘的，很是精致。
陈亭把它放下水，发出扑通一声响。
“公子你轻点你的河灯怎么这么重？”
陈亭没告诉她自己把一块金锭塞了进去，而是运转真气，推动着河灯漂向江心。
在一众河灯之间，只有这一盏明显吃水更深，连灯光都相对黯淡许多。
又随波逐流地漂了一会儿后，一个浪头打过来，灯沉了。
陈亭拍拍目定口呆的青萍，笑道：“上次说要找几个合适的弃子，找得怎么样了？”
“阿铁说已经有了人选，只等公子过目。”
陈亭精神一振，重新戴好面具，加快脚步去往前院。
阿铁的效率总是那么令人安心。
陈亭拿到名单，在雨莲和青萍的帮助下进行易容，花了两个半时辰。
要去见这些弃子，肯定不能以貔貅堂主的身份。
他这套易容的形象是穷酸秀才，这样比较有亲和力。
因为他要去见的人都很穷酸。
当他按照名单走到第一个地点的时候，陈亭几乎以为自己走错了。
这是沧江边上的一处渡口，林林总总坐着许多撑篙的人，他们大多都上了年纪——没多少年轻人来做这一行的，又苦又累，还赚得少。
而且那江心的风也紧得很，人们总说撑船的人容易老，就是被那江风吹老的。
陈亭看向阿铁所指的人，那是个胡子花白的家伙，正坐在土堆上啪嗒啪嗒地点着烟。
陈亭拿着馍馍，坐到了老家伙的身旁。
其实他想了一路，还是没想好怎么开启话题。
他能说些什么来让一个人去卖命呢——那种真的把脑袋放到刀下的卖命。
于是他说道：“天越来越凉了。”
“是啊。”老家伙好不容易把火点着，低下头狠狠吸了一口烟雾，
“常在江上干活，都得整上这么一口，”他看见陈亭的眼神，憨厚地笑了一下，露出焦黄的牙，“不然太潮，很容易遭病。”
他笑起来的时候，那副被风吹日晒抹黑的脸轻轻皱缩着，让陈亭想起前世那副着名的油画《父亲》。
于是他问道：“你这么大年纪干这个，有孩子？”
老家伙浑浊的眼睛亮了起来，“有对儿女，女儿出息，能赚钱。”
听得这话陈亭只觉没来由的好笑，你女儿能赚钱还用你干这个？
“你也别见怪，我女儿真的能赚钱的，只是不够花。”老家伙似是看出陈亭不信，赶紧补充道：“内子和孩子都得了病，治不好的，只能靠药材续着。”
陈亭有些心软，问道：“什么药材？”
“我也不懂，是我女儿找人开的，叫什么五更丹，很贵的。”老家伙很是认真地说。
陈亭愣了一下，他还真听过五更丹这种药，在貔貅堂药舵那边有卖。
这个药名来源于那句耳熟能详的“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而当初设计这副药方的仙师则信誓旦旦地说：“我敢！”
不过后来陈亭向药舵舵主证实，那只是仙师在自卖自夸，换句话说叫无底线打gg。
“图片仅供参考，一切以实物为准”的那种。
如果谁真的重伤濒死，吃一口五更丹，根本起不了作用，但后来这副丹药却被发现能很好地抑制一些疑难杂症，于是也被保留了下来。
由于原料价值高昂，五更丹售价五两黄金一枚，因此也被戏称为“五两丹”。
又因为五两丹这个绰号以及最初那位仙师不守医德的作为，在丹药圈里又被称作“无良丹”。
不过若是这老家伙家里能长期服用无良丹，那陈亭确实得高看他一眼。
这种用药量，就算是金山银山也能给吃空了，难怪他说女儿真的能赚钱。
也难怪即便有女如此，老家伙还要一把年纪在江上摆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