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州乡下的清晨。
大雪封路。
整个世界被浓稠、未经踩踏的白色彻底复盖。
屋顶堆着厚厚的“奶油”,树枝被积雪压成银条,四野茫茫,天地一色,比京城的雪更显原始与苍茫。
没有钢筋森林的分割,这铺天盖地的白,既圣洁又带着股无声的压迫感。
陈凡裹紧羽绒服。
脖子死死箍着那条深灰色的羊毛围巾——丈母娘雪中送来的那份温存,此刻成了抗寒利器。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淹没脚踝的积雪里。
象个移动的雪人。
“妈的……”
“庐州的雪怎么也学坏了……”
他低声吐槽。
一脚踏空!
半个身子直接陷进路旁被雪掩盖的沟渠!
“操!”他狼狈地扒着冻硬的土地爬上来。
“瑞雪兆丰年!”陈长顺在前面杵着根棍子探路,回头咧嘴一笑,露出被冻得发红的牙花子。
陪爹妈赶集。
与其说采购年货,不如说是奔赴一场属于乡村的、迟来的年味狂欢。
年货早已备齐。
赶集图的就是那份喧嚣、熟稔的寒喧,以及……用眼睛和鼻子去“尝”一尝真正的新年味道。
一挤进集市入口。
声浪裹挟着各种气味扑面而来!
酱菜摊刺鼻的咸香!
刚出炉的炒货带着焦糊的暖意!
禽畜区活鸡活鸭的腥臊气混合着泥土气息!
此起彼伏的吆喝!
熟人相见拖长了调的寒喧!
小孩被鞭炮声吓得尖叫又咯咯大笑的童音!
交织!沸腾!
如同投入冷水里的滚油锅!
瞬间炸开!
陈凡跟在爹妈身后。
象个被拉出来遛弯的大型挂件。
江晓晴不时回头看一眼,叮嘱“小心脚下”、“别走丢了”,仿佛他还是那个需要牵着衣角的奶娃娃。
看着周围人群扛着、拖着、抱着成箱沉甸甸的烟花炮竹。
一张张冻得发红、却笑得见牙不见眼的朴实面庞。
陈凡心里忽然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们的笑容那么纯粹。
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期盼。
仿佛扛着的不是烧掉大半个月血汗钱的易燃物……
而是能照亮整个新年、驱散所有晦气的……光明火种!
这股子不顾一切也要璨烂一把的劲儿!
简单,炽烈。
象极了……童年记忆里……那个能捏着几毛钱买一挂小鞭,乐呵呵拆散了,一个个点燃扔进雪堆,炸得雪沫纷飞的自己。
陈凡嘴角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
心尖上那块被功名利禄磨出薄茧的地方……悄然变得柔软。
腊月三十。
除夕。
新年的狂欢正式拉开序幕。
陈凡被江晓晴的大嗓门从被窝里拽出来时,外面天还黑蒙蒙的。
今天是个被塞满甜蜜负担的日子。
贴春联。
祭祖。
扫屋。
准备年夜饭。
守着电视看春晚。
无数锁碎的仪式!
象一根根无形的丝线。
编织着一个叫“团圆”的巨大梦境!
烙印在骨血里的天朝式浪漫。
最幸福的当属村里那些留守儿童。
掰着指头数了365天的期盼。
终于盼到扑进爸妈怀里撒娇的那一刻!
老人们的皱纹也被笑容撑开。
絮絮叨叨讲着“从前那些年”。
上学的孩子们更是如脱缰野马!
寒假作业?那是啥?!
接下来三天!
是甩开膀子疯玩的——黄金岁月!
新衣服。
口袋里揣满捡来的没炸响的小炮。
冒着冻疮的风险在雪地里追逐嬉闹。
哪怕炸一手黑灰,哪怕冻得鼻涕横流,依旧乐此不疲!
平凡人的幸福……
陈凡端着一碗黏糊糊、冒着热气的浆糊。
跟陈长顺并肩站在老屋斑驳的木门前。
往年贴春联的活儿都是老陈的。
现在。
父子俩一起。
陈凡熟练地用大刷子蘸满滚烫的浆糊。
先均匀刷过门板上历年残留、冻干后凹凸不平的旧胶渍。
再用小毛刷一点点刮平缝隙。
动作细致得象在进行某种修复工程。
“老法子稳当。”陈长顺扶着春联上端,看着儿子的动作,“这胶水胶带看着省事,遇上咱这风,年初一就给你吹没影儿!还是老祖宗的浆糊粘得死!”
陈凡“恩”了一声,心头划过一丝明悟。
简陋浆糊后是农耕社会积攒的生活智慧——对抗自然,力求稳妥。
而非追求表象的快捷。
叮当——
江晓晴端着个搪瓷盆子路过。
瞥见陈凡指缝间夹着还在燃烧的烟。
眉头顿时拧成疙瘩!
“又抽!又抽!”她一手叉腰,一手差点戳到陈凡鼻尖上,“浑身没学着你爹点好的!就这抽烟的臭毛病!根正苗红!”
陈凡无辜地眨眨眼,把烟挪到背后:“怪我爹。”
锅甩得行云流水。
陈长顺:“???”
“贫!接着贫!”江晓晴放下盆子,作势要拧他耳朵,“我就问你能不能少抽点?!能不能?!”
“能能能!”陈凡缩着脖子,连忙认怂。
江晓晴这才满意,拍了拍口袋,摸出一把叮当作响的硬币塞进他棉袄兜里:“贴完跟你爸去把祭祖那份钱打了,然后……去村西头小庙烧个香磕个头。”
“庙?”陈凡疑惑。
“咱不求大富大贵,”江晓晴看着他,眼神认真又带着点虔诚,“就求菩萨保佑家里人平平安安,特别是你!”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你要是出点啥事,我跟你爸……就没活头了!”
陈凡捏着兜里冰凉的硬币。
心口那块被烟烫过的地方。
象是被温水浸泡开。
“知道了,妈。”他点头,声音有点哑。
“哦,还有!”江晓晴刚要转身,又想起大事,“你爷说了,今年年夜饭都聚一块儿!一家人!热热闹闹!”
陈凡一愣,下意识吐槽:“这……十几口子人呢?爷爷家那小八仙桌?”
“挤挤更热闹!”江晓晴大手一挥,“瞎操什么心!把浆糊弄匀点!”
她唠叼着往屋里走。
陈凡看着老妈风风火火的背影。
无奈笑着摇头。
不让提意见还非得告诉你……
这不就等着听我发牢骚么……
真是的……
嗡嗡——
裤袋里手机震得腿麻。
专属铃声响起。
陈凡心弦微动。
掏出那部带着体温的诺基亚。
屏幕上跳动着【刘艺菲】的名字。
接起。
“喂?”
“唔……”
电话那头。
一个带着浓浓鼻音。
象是刚从甜软睡梦中被迫捞起。
带着点被打扰的迷糊。
又透着极其慵懒沙哑的……媚!意!十!足!的鼻音!
慵懒如猫!
还带着点……刚睡醒的……黏糯?
“小……陈?”声音含含糊糊的,象在撒娇,“你……都起来啦?”
陈凡心头一跳!
感觉自己象个被塞进滚水里煮的虾米!
从耳根一路烫到脖子根!
靠!
这声音……杀伤力有点离谱啊!
他飞快扫了眼旁边埋头刷浆糊的老爸。
“咳……早起来了……”陈凡努力压着声线,“咱农村过年跟城里躺平可不一样,忙得脚不沾灰!”
“唔……”那边又传来一个意味不明的、拖长了调子的鼻音,“……你在干嘛呀……?”
“贴春联。”
“我也……”刘艺菲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仿佛梦呓,“想去你家过年……”
“小陈……”
最后那个调调。
拖得又轻。
又软。
又委屈!
像小奶猫用毛茸茸的脑袋蹭你手心!
“嘶——”陈凡倒抽一口冷气!
“冻死你!”他赶紧用“恐吓”武装自己,“这没暖气!风像刀子刮骨头!”
“不怕……”那边像钻进被窝里翻了个身,声音闷闷的,“有你在嘛……”
陈凡:“……”
这小憨包吃错药了?这么会撩?
他赶紧祭出拖延大法:“……看你表现。”
“哼!”刘艺菲哼了一声,“……又敷衍我!”
砰——啪!噼里啪啦——!
隔壁院墙毫无预兆地炸开一串震耳欲聋的爆竹!中间夹杂着尖锐的穿天猴啸叫!
突如起来的巨响!
两人猝不及防!
隔着电话都同时被吓了一跳!
心脏猛地一抽!
“吓死我了!”刘艺菲惊呼!
紧接着!
惊吓过后……
便是被点燃的、从未有过的巨大兴奋!
“哇——!!!”
“小陈!!!!”
“听到了吗?!”
“外面……外面……”
刘艺菲的声音瞬间拔高了八度!
充满了新大陆发现的激动!
“我要放炮!!!!”
“给我买!!!!”
“就现在!!!”
隔着听筒都能感受到那股被压抑多年的、炸毛般的渴望!
城里长大的金丝雀。
头一次听见原始丛林里的狂野呼唤!
陈凡被这股子劲儿带笑了:“真要放?”
“恩!恩!恩!”三个重重的鼻音!
斩钉截铁!
“等着。”
他对着听筒笑。
“下午送到。”
“骗人……”尾音拖长,“我才不上当呢~”
又甜。
又……失落?
山野小径。
积雪更深。
陈凡父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咯吱作响的白雪。
朝着陈家祖坟方向跋涉。
寒风卷着雪粒子砸在脸上。
生疼。
手机又震。
杨蜜。
接通。
“喂?”陈凡喘了口气。
“送到了!”杨蜜声音脆亮,带着点邀功的劲儿,“您指哪儿我打哪儿!陈老师,事儿办妥了,准备怎么报答啊?”
“……”陈凡翻个白眼,“再还你一箱?”
“靠!信不信我现在冲去刘艺菲家把炮仗全拆咯!”杨蜜那边炸毛了!
“行行行,”陈凡认输,“记你一功。”
“这还差不多!”杨蜜得意,“欠我个人情啊!别忘了!”
“……”陈凡耍无赖,“……凭本事欠的,还什么还?”
“陈!凡!”杨蜜的声音通过听筒都能想像出她跳脚的样子,“你能不能要点脸?!!”
“咳咳……”
“信不信我现在就打印横幅挂北电门口——天才导演陈凡考场骚扰女同学!”
杨蜜吼完。
电话两端瞬间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
陈凡:“…………”
卧槽!
这妞……来真的?!
对付刘艺菲这招肯定没用。
她脸皮薄得象纸。
可杨蜜……
就凭她后世那股子为完成对赌敢一年连轧十几部戏……把自己当铁人使唤的狠劲……
这事儿……她真能干出来!
“行!”陈凡败下阵来,“我服……还!一定还!”
“这还差不多!”杨蜜像打了胜仗的将军,“那……白白!新年快乐啊陈老师!”
“哦对!”她象想起什么,飞快补了一句。
“明儿别忘给我拜!年!哦!嘟…嘟…嘟…”
忙音响起。
陈凡拿着手机。
在风雪中凌乱。
明儿拜年?
还特意强调??
这姑娘脑回路也太……清奇了吧?!
啧……
傍晚。
陈家老屋灯火通明。
两张拼起来的八仙桌挤满了人。
推杯换盏。
热气腾腾的饭菜堆成小山。
小孩兴奋地尖叫。
老人笑眯眯地眯口小酒。
这是真正意义上的……团圆!
喧嚣得让人心头发烫!
陈凡被“发配”到小孩专桌。
美其名曰“照顾小娃娃”。
其实就是不想跟大人桌那边喝大酒。
他倒是乐得自在。
拿着筷子逗旁边扎羊角辫、啃鸡腿啃得满嘴油光的小侄女。
“叫伯伯!”
小丫头眨巴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奶声奶气:“……叔叔!”
“伯伯!”
“……叔叔!”
“伯伯!”
“漂……亮……叔叔!”
小侄女把油乎乎的小脸凑过来,咯咯直笑。
陈凡忍不住也笑了。
摸出手机。
对着小丫头的花猫脸……
咔嚓!
拍下这憨态可掬的一幕。
随手就发给了京城的刘艺菲。
那头正经历“炮战”的刘艺菲接到彩信。
点开一看……
瞬间眼睛都直了!
“哇——!!!”
“好可爱的宝宝!!”
“想要!!!”
陈凡瞥了眼身边的小花猫。
手指飞快:
“想要?”
“恩!!!”
“等着,”陈凡嘴角勾起一抹坏笑,“过几年……送你一打。”
刘艺菲捧着手机。
坐在暖气充足的客厅沙发上。
看着短信。
漂亮的杏眼瞪得溜圆。
一打?
宝宝……
还论打送???
又说什么让人听不懂的话???
她小脸皱成一团。
努力思考……
脑子里的小灯泡突然……亮了!
送人宝宝是犯法的呀!
她急吼吼地打字:
“小陈!不能那样!人家的宝宝是人家的宝贝!抢走犯法的!警察叔叔会抓你!”
信息秒回。
陈凡看着屏幕上那句傻白甜的“法律宣言”。
差点把手机笑掉进面前的甜汤碗里!
这憨憨……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