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0号。
天色灰沉沉地压在江南府小院的上空。
刘艺菲家暖融融的餐厅里。
刘晓丽安静地坐在陈凡对面。
桌上四菜一汤,家常却精致,氤氲着食物的暖香。
陈凡埋头吃着,这是他蹭刘晓丽手艺的最后一顿。
明天。
他就要启程。
飞回千里之外的庐州老家。
回那个冬日里烧着炕、挂满腊肉的乡土小院过年。
最后一顿吃得格外实诚。
连添了三碗饭。
他吃得毫无形象,却透露着一种即将归乡的松弛。
刘晓丽吃得很少。
筷子只在碗边轻轻拨弄。
偶尔抬眼看向对面埋头苦干的年轻人。
清冷的目光。
似乎比平时……更浅淡了几分。
沉静得象结了薄冰的深潭。
没人知道那潭水之下……潜流涌动着什么。
吃完饭。
陈凡没有象往常那样溜去院子里点烟。
而是罕见地撸起袖子。
主动收拾起碗筷。
“放着吧……”刘晓丽轻声说,伸手想拦。
“阿姨辛苦几个月了,最后一顿,总得表示表示。”陈凡手上动作不停,碗碟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刘晓丽没再坚持。
只是默默拿起抹布。
擦拭着刚才陈凡擦拭过、仍带着湿润水汽的料理台边缘。
灯光下。
两人无言地忙碌着。
水流声。
碗碟轻碰声。
构成了一个临时而默契的、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小世界。
短暂的暖流在厨房里无声流淌。
收拾停当。
夜色已浓。
寒气通过窗缝侵袭进来。
陈凡从玄关衣架上取下外套穿上。
推开门。
院子里寒风凛冽。
“阿姨,走了。”他站在门口,点燃一支烟,烟气瞬间被冷风吹散。
回首。
笑容在灯光下带着几分临别的懒散写意。
“明年见。”
刘晓丽站在门内柔和的灯光中。
门厅的光线勾勒着她纤细的身影轮廓。
那张沉静如画的脸上。
秋水深潭般的眼眸。
终于!
细微地漾开了一圈涟漪!
如同投下了……一小颗看不见的石子……
“恩。”她轻轻点头,声音放得很柔,“替我……向你父母问声好。”
“一定带到!”陈凡吐出一口烟圈,笑着答应。
“路上……小心些。”嘱咐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知道。”
“早点……回来。”她语速很慢,尾音在寒气里消散。
“看情况吧。”陈凡晃了晃手中的烟。
沉默。
只有风声呼啸。
他站得很直。
刘晓丽的目光。
无声地落在他脸上。
那审视里似乎还夹杂着更复杂的情绪。
象是冬夜的迷雾。
让人看不真切。
陈凡的心头莫名一紧。
下意识地稳了稳略显躁动的道心。
把脊背挺得更直了些。
“……去吧。”最终,刘晓丽唇瓣轻启,只吐出这两个字。
“哎!”陈凡爽快应声,掐灭烟蒂,转身大步踏进院外的寒风里。
刘晓丽没有立刻关门。
她就那样静静地立在灯光温暖的门口。
寒风吹动她额边的碎发。
单薄的身影在清冷的光晕中显得有些孤寂。
目光。
穿越了院门外的夜色。
牢牢锁在那个越来越小的、大步流星的背影上。
直到背影彻底消失在拐角。
被浓稠的黑暗吞噬。
她才缓缓地。
无声地。
关上了那扇厚重的门。
门轴轻响。
隔绝了屋外的严寒。
也隔绝了……那份若有若无的……失落?
屋子里瞬间安静得可怕。
只有暖气片在角落里嗡嗡作响。
她靠在冰冷的门板上。
轻轻吸了一口残留着烟草味道的、冰冷的空气。
垂在身侧的手。
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翌日清晨。
陈凡被窗外一片刺目的白光惊醒。
推开窗帘——
整个世界!
仿佛被浓稠的、新鲜出炉的奶油彻底复盖!
屋顶。
枝桠。
地面。
视野所及之处。
全是厚重的、未经踩踏的白雪!
寂静无声。
美得近乎圣洁。
却也……
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
“操!”陈凡低骂一声。
这么大的雪,机场……
他胡乱套上衣服,拉开房门——
“嘶——!”
一股裹挟着雪粒的、仿佛带着冰碴子的寒风劈头盖脸涌进来!
只一瞬间!
如同无数冰针刺透骨缝!
他狠狠打了个哆嗦!
几乎瞬间失去思考能力!
这鬼天气!真要命!
他下意识就要缩回屋里取暖。
视线不经意扫过院子。
却在漫天狂舞的雪幕边缘——
瞥见了一个瘦削的、几乎与雪色融为一体的身影!
刘晓丽?
她穿着那件月白色的长款羽绒服。
帽子拉得很低。
围巾裹着口鼻。
整个人象一尊雪雕。
一动不动地站在他家院门外的风雪里!
肩膀上。
帽檐上。
已然落满了新雪。
不知等了多久!
陈凡人傻了,也顾不上冻了,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
用力拉开了院门!
凛冽的风雪瞬间扑了他一脸!
“阿……阿姨?!”陈凡声音都被冻得发僵,牙齿打颤,“您怎么来了?!快进来!”
刘晓丽似乎刚从某种凝滞的状态惊醒。
抬眸看他。
那双清亮的眼睛通过纷飞的雪片。
带着点被冻住的茫然。
没有立刻回应。
只是低头。
从厚实温暖的挎包里。
摸索着掏出什么东西——
一条崭新的、深灰色的羊毛围巾。
一副同样厚实的同色手套。
一股脑儿塞进陈凡冰冷僵硬的手里。
织物上甚至还带着她怀中捂着的……体温!
“给……给你的。”她的声音闷在围巾下,瓮声瓮气,听不出情绪,“买的……织的……在准备。”
陈凡愣住,手里握着那团温热的、带着淡淡香皂气息的织物。
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这几天……太冷了……想着你可能……没准备这些……”刘晓丽轻轻解释了一句。
“阿姨我……”陈凡感觉手里捧着的是块滚烫的烙铁,心里又暖又涩,“谢谢您!这太周到了!织的就不用麻烦了……”
“不麻烦……”刘晓丽轻轻摇头,眼神望向漫天风雪,“快进去吧……别冻着了。”
她转身要走。
风雪吹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睫毛上瞬间凝结了一层细小的冰晶。
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象是要记住什么。
然后。
猛地转身!
扎进了狂风暴雪的无边白幕中!
纤细的身影在风雪的撕扯下。
几乎瞬间被淹没!
陈凡捏着那条尤带馀温的围巾。
望着那道很快消失无踪的单薄背影。
心口。
象是被什么东西用力撞了一下!
闷闷地发酸!
他抖开那条崭新的深灰色羊毛围巾。
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属于她的、极其清冽的草木淡香。
他咬了下牙。
用力地。
一圈又一圈!
将它紧紧缠绕在自己的脖颈上!
那股温存的暖意。
瞬间隔绝了刺骨的寒风。
也无声地……
熨烫了心底那份突如其来的……复杂情绪!
这个丈母娘……真是……
他用力搓了把脸。
低声嘟囔。
“还怪好嘞……”
航班在延误近两小时后,终于冲破了庐州上空铅灰色的层云。
落地。
熟悉的、带着几分冷冽空气裹挟着淡淡泥土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老家庐州。
陈凡走出闸口。
远远就看见爹妈踮着脚在人群里张望。
“爸!妈!”
“哎!儿子!”江晓晴一把推开丈夫,冲上去给了陈凡一个大大的拥抱!力道大得差点把他行李箱撞翻!
“慢点慢点!”陈长顺乐呵呵地在旁边喊,接过陈凡手里的背包,“又瘦了?京城伙食不行啊?”
坐进自家那辆开了几年、保养得依旧锃亮的桑塔纳。
车轮碾过积雪融化的街道。
熟悉的街景在窗外倒退。
陈长顺开着车,精神头十足。
江晓晴则坐在副驾,不停地回头问:“饿了吧?回家妈给你炖了老母鸡汤!炖一下午了都!”
“还行,飞机上吃了点。”
“那垫吧垫吧!回家再吃热的!”
一家三口的声音塞满了小小的车厢。
温暖。
喧闹。
透着人间烟火气。
跟京城那精心打理却显得空旷的豪宅截然不同。
小店里。
窗明几净。
货架码得整整齐齐。
看得出经营得用心。
小店后面带个小院,简单的两室一厅。
陈凡打量着精神焕发的父母。
老爹鬓角的白发似乎少了几根?
老妈眼角的纹路倒是舒展了不少。
没了生计重压的日子。
连时光都对这两人格外宽厚了些。
饭桌上。
热气腾腾的土鸡汤飘着油花儿。
一盘香煎糍粑冒着热气。
几碟自家灌的腊肠切得油亮。
“尝尝!今年这腊肠灌的特别香!”江晓晴夹了一块最大的腊肠塞进陈凡碗里。
“妈,跟您商量个事儿,”陈凡扒拉着饭,“要不咱在庐州买套大点的房子?带院子的那种,省得您和爸窝在这小店后头……”
话没说完。
被江晓晴筷子一抬截住:
“打住!这店我们才开顺手了,街坊邻居都熟!搬什么搬?那大房子太空!冷冰冰的,没人气儿!不去!”
“就是就是!”陈长顺罕见地没站儿子这边,抿着小酒,“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咱这小院挺好!前面开店,后面住家,自在!”
陈凡:“……”
这统一战线也太坚固了!
行吧。
他理解。
那种浸透在生活细节里的归属感。
确实不是新的大房子能替代的。
“那就随你们。想搬了再跟我说。”他埋头扒饭。
晚饭后。
电视是当仁不让的主角。
江晓晴霸占着遥控器。
她最近的新宠——《仙剑奇侠传》。
陈长顺捧着热茶窝在沙发另一头。
“哎呦喂,这闺女演的灵儿可真水灵!瞧那小脸蛋,瞧那眼神儿!”江晓晴嗑着瓜子,眼睛就没离开过电视里刘艺菲俏生生的模样,啧啧感叹,“你说咱当初咋就没想着再添个闺女呢?养大了就跟这丫头似的,多好!”
陈凡正喝茶。
一口呛在喉咙里。
“咳咳……”
“没闺女也没啥。”陈长顺慢悠悠盖上茶杯盖子,视线在儿子俊朗的侧脸和电视上胡鸽扮演的李逍遥之间扫了个来回,语气笃定,“咱这儿子比电视里这小子……强点儿!”
“对!”江晓晴一拍大腿,看着儿子直乐,“这话在理!”
陈凡默默放下茶杯。
望着电视里意气风发的“李逍遥”。
再看看身边这对一唱一和、表情诚恳到堪称“盲目”的老父母。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您二老……滤镜厚得能防弹啊!
年关的脚步踩着小雪越走越近。
陈凡家那位于城乡结合部小村的小院。
成了不折不扣的“战略高地”。
天天宾客盈门!
门坎都快被踏破!
陈凡的名气。
如今已成了这个小村子最闪耀的金字招牌!
七大姑八大姨。
隔了不知多少房的亲戚。
甚至以前在村头碰见都未必点头的乡亲。
如今都热情洋溢地涌来。
带着土鸡蛋、腊肉、或是自家炒的干货。
说是“走动”。
实则是绕着弯。
想借机把自家的儿子、闺女、甚至侄子侄女……
塞进那个听起来金光闪闪的“娱乐圈”。
老陈家小院里总是人声鼎沸。
烟雾缭绕。
陈凡爸妈虽然忙得脚不沾地。
脸上却带着掩饰不住的骄傲。
陈凡倒也没真的躺平挺尸。
偶尔。
他会裹上厚实的军大衣。
溜达出喧嚣的院子。
村里的空地上。
一帮毛头小子正撅着屁股。
往冻得梆硬的牛粪堆里插炮仗。
呲——
引信点燃!
“快跑——!”
小鬼头们一哄而散!
“砰——!”
一声脆响!
新鲜出炉、冒着热气的牛粪渣如同天女散花!
飞溅得到处都是!
小鬼们发出又惊又喜的尖叫!
陈凡在旁边看得直乐。
摸出手机。
对着那摊黄褐色飞雪和乱跑的小孩屁股……
咔嚓!
定格。
随手就发给了远在京城的刘艺菲。
小憨包瞬间疯魔!
“小陈!!!!”电话里传来刘艺菲抓狂又羡慕得发疯的尖叫!
“我要炸牛粪!!!”
“明年过年!!!”
“你必须!带我!回你老家!”
“炸牛粪!!!”
“炸!炸!炸!!”
陈凡捂着被震疼的耳朵,一脸无奈加头疼:“……姑奶奶……你现在来,我立马去机场接你!保证让你炸个够!”
“那你现在就来京城接我啊!”刘艺菲在电话那头理直气壮!
“……你站起来,”陈凡叹了口气,“左转,推开卫生间门,看到啥了?”
“镜子啊……”
“你替我问问镜子里的那个。”陈凡一脸正经,“她脸怎么那么大?”
“陈!凡!!!”听筒里传来母暴龙般的怒吼!“可恶的小陈!你给我等着!等我见到你……”
“炸牛粪?行啊,我在我爷家牛圈等你。”
“噗——!”刘艺菲被气乐了。
春晚前夕。
年味浓得化不开。
《仙剑奇侠传》正播到高潮。
刘艺菲饰演的赵灵儿吸粉无数。
天涯论坛刷屏!
搜狐博客热议!
无数年轻人将她的海报贴在床头。
刘艺菲这个名字。
在2005年的开年。
如同燃放的烟花般。
璀灿而耀眼地升腾在所有人的视野里!
迅速跻身一线小花行列!
热度……堪称恐怖!
陈凡窝在老家二楼自己房间的旧沙发里。
笔记本计算机搁在腿上。
丁铃铃——
电话紧随而至。
又是刘艺菲。
“小陈——”电话那头的声音透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我!要!炸!牛!粪!!!”
陈凡早有预料:“……行啊。现在买票过来?我去高铁站接你?”
“……镜子问你脸还疼不?”陈凡眼皮都懒得抬。
“哼!”刘艺菲得意地哼哼一声,自动跳过牛粪话题,“告诉你哦~妈妈给我们的围巾织好收尾了!超级好看!”
陈凡有些意外。
这丈母娘……言出必行!
“替我谢谢阿姨。”他语气温和了些。
“妈妈!小陈说谢谢你啦!”刘艺菲脆生生的声音隔着话筒传来。
“恩。”刘晓丽的声音似乎近了一点。
陈凡甚至能想像出她坐在沙发上,微微侧头看着女儿打电话的样子。
安静。
清冷。
带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听到没?谢过啦!”刘艺菲的声音又回到听筒。
陈凡失笑:“我聋吗?”
“那你有没有帮我问叔叔阿姨好啊?”小丫头追问。
“楼下刚喊了。”陈凡含糊其辞。
“啊??”
“刚才在楼下。”陈凡自顾自点了支烟,望着窗外夜幕下零星亮起的农家灯火和远处模糊的山脊,“我妈对着电视里的灵儿夸你好看呢。”
“……啊?真的吗?”刘艺菲的声音瞬间充满惊喜,尾音都上扬了。
“当然。”陈凡吐出一口烟雾,“她现在可是你的铁粉。哦不,应该说是‘妈妈粉’,刚才还嫌弃我不是个姑娘家呢。”
陈凡走到窗边。
打开一条缝隙。
刺骨的寒风瞬间涌入。
远处的村庄里。
零星的鞭炮声已经开始试声。
稀稀拉拉。
噼啪作响。
预示着新年的喧嚣即将拉开帷幕。
他的目光望向深邃的、偶尔被焰火点亮的夜空深处。
电话那头。
刘艺菲的声音也压得更低了。
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雀跃和……狡黠。
如同冬日里悄然绽放的第一朵小花苞。
充满了……活的、悸动的、被无限期待的……春天!
“恩。”陈凡收回目光,“四天就过年了。”
“错!”刘姑娘一本正经的纠正道:“是还有四天我就成年了呦~”
陈凡:哦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