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那扇熟悉的门,屋内的景象一如刘晓丽其人。
纤尘不染,物品归位如列队,光线穿过干净的窗棂,洒在光洁的地板上,映出规整的影子。
空气中漂浮着极淡的柠檬清洁剂味道——
一种令人舒适的秩序感。
然而,再次端详面前这位清冷佳人。
似乎……有哪里不同了。
依旧是那张眉目如画、如同精雕白玉般的脸。
眼神沉静,声音也平稳,象一面无风的湖。
但陈凡敏锐的导演直觉,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某种冰层之下潜流涌动般的改变。
难以言喻,却真实存在。
如同观察一幅名画,光影挪移间,微妙的情绪在画布深层晕染开。
“啧。”陈凡心里暗嗤一声自己的敏感。
第六感?对一个导演而言,这或许只是职业病般的深度观察。
刘晓丽端着刚泡好的茉莉花茶从厨房走出。
细白瓷杯温润,茶汤清澈,几朵小小的茉莉在杯中沉浮。
她微微前倾身体,动作轻缓而优雅地将茶倒入茶杯,氤氲的水汽升腾,模糊了她一瞬低垂的眼睫。
放下茶壶,端起其中一杯,稳稳递向陈凡。
陈凡伸手接过,掌心立刻被温热的瓷壁熨帖。
寒气似乎也被驱散了点。
“很辛苦吧……”她在他斜前方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挺直的背脊并未倚靠椅背,双手交叠着置于膝头,姿态依旧优美如白天鹅。
声音放得轻,如同怕惊扰了这午后静谧。
“还好,”陈凡抿了口茶,暖意从喉咙滑下,他扯出一个略带倦意的笑,“比拍电影多几分奔波。”
刘晓丽目光轻轻扫过墙上的日历,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玻璃台面:“……茜茜也快回来了……”
语气带着一丝遥远的关切。
“恩,她跟我说了。”陈凡放下茶杯,微叹口气,“不过这次……可能赶不上接她了。”
刘晓丽抬眸望向他,清冽的眼波中带着询问。
“电影节像赶场子一样,”陈凡解释道,“前脚踩在北电把差事办了,后脚就得飞回去看爸妈,再接着……”
他做了个飞行的手势,“满世界跑吧,那些电影节奖杯可不会自己飞过来。”
刘晓丽微微颔首,视线缓缓垂落,落在自己脚上柔软的室内便鞋尖,目光有些空茫,似乎在消化这离别信息。
片刻静默后。
她无声地站起身。
“我去做饭。”声音波澜不惊。
陈凡也跟着站起来,准备先将行李放回家:“辛苦阿姨了……”
话未说完,却见刘晓丽并未立刻转身,反而停下了脚步。
浓密的睫毛抬起,那双盈盈秋水般的眸子专注地看着他,声音第一次带上了具体的指向性:“……想吃什么?”
平铺直叙的询问,却象一颗小石子投进了陈凡思绪的浅滩。
陈凡稍怔,正要随口应答,突然一拍脑门:“等等!”
他猛地蹲下身,拉开行李箱的拉链——动作太大,带起一阵凉风。
刘晓丽疑惑地站在原地,看着他。
箱盖掀开。
衣物文档堆栈中,一个小心包裹的硬纸盒露了出来。
陈凡取出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块镶崁在精致硬板上的广绣。
丝绸底料,色泽明丽,针脚繁复细密,绣着像征富贵祥瑞的缠枝牡丹。
这是他最终选择的礼物。
特产吃食显得俗气,名家书画太贵重造作。
而这岭南独有的精妙技艺,蕴含着对细腻美感的极致追求,倒与她这人……相得益彰。
“阿姨,给你带的。”陈凡站起身,双手捧着绣品递过去。
在刘晓丽开口询问前,他补了一句,“在羊城老街挑的,觉得这个…跟你挺配。”
他尽力自然,决口不提是那远在片场的姑娘要他带的。
刘晓丽怔怔地看着那方精美的绣片。
眼中的清冷像被投入一束光,有惊讶,有迷惑,最终沉淀为一种深邃的宁静。
她没有立刻去接。
半晌。
纤细白淅的手指才迟疑地抬起,小心翼翼地抚上光滑冰凉的丝面。
指尖在繁复的纹样上游弋。
温凉的触感,仿佛穿透指尖,直抵心底某个柔软而陌生的角落。
“不错吧阿姨?”陈凡笑着打破了沉默的凝视。
“……嗯…”刘晓丽轻轻应了一声,那声线似乎被绣线的柔韧牵动了半分。
陈凡松了口气,麻利地合上行李箱。
刚准备提起来转身——
“小陈!”刘晓丽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清泠泠的,象一滴水落在玉盘。
陈凡脚步顿住,疑惑地回头:“怎么了阿姨?”
午后的阳光斜斜打在他身后,为他的身影镀上了一圈模糊的金边。
刘晓丽站在门厅相对黯淡处,被他的逆光身影笼罩,那张清雅绝伦的脸庞仿佛隐没在明暗交界处。
看不清具体神情,只能依稀捕捉到那双格外清亮的眼眸,正穿透光影的阻碍,笔直地望着他。
这份朦胧反而更衬得她身上那份遗世独立的清冷,足以冻结时光。
寂静无声。
陈凡甚至能听到自己耳膜下的脉搏跳动。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又或许只有几秒。
刘晓丽才终于开口。
声音是罕有的、经过温水浸泡般的柔和。
“……早些回来…”
她似乎意识到这话的分寸,下意识地抬手将一缕滑落颊边的乌发别回耳后,露出圆润小巧的耳垂。
动作间,补充的借口也随之而来:“……碗……需要人洗……”
欲盖弥彰。
陈凡心中那点莫名的错愕瞬间化作一片暖融。
他咧开嘴,笑容干净,如同被那柔和的语气焐热:“好!”
饭食的暖意还未消散。
陈凡惯例踱到院子一角,倚着冰冷的墙砖,点了一支烟。
尼古丁的气息在凛冽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待他掐灭烟头回屋,刘晓丽刚将最后一只碗擦干收好。
厨房里,她正弯腰在橱柜里摸索,象是在查找什么。
“找这个?”陈凡随手从旁边搁在台子上的塑料购物袋底下抽出电视遥控器,动作自然地递过去。
指尖在她指尖上极短暂地擦过。
温热的,带着刚沾水未干的微凉水汽。
刘晓丽的动作霎时僵住!
如同被微弱的电流瞬间贯穿!
全身的感知仿佛都聚焦在那一点微凉的触碰上。
她几乎是屏着呼吸接过遥控器,目光有些慌乱地垂落。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坐得异常笔直,手指紧紧捏着遥控器的边缘,眼神却仿佛没有焦点,只是空洞地凝视着前方电视荧幕,整个人象是沉浸在某场只有她自己知晓的无形风暴中。
陈凡毫无察觉,习惯性地把自己扔进旁边宽大的单人沙发里,象个没骨头的泥鳅,双手舒服地枕在脑后。
……
第二天清晨,晨光刚漫过窗棂。
刘晓丽靠在床头,手中的平板计算机正亮着微博界面——鲜红的通知栏跃出一条新热搜:
【仙剑奇侠传定档!下周登陆山城电影频道、魔都电视台电视剧频道!】
虽非全国瞩目的卫视黄金档,但对于这部命途多舛的新剧,已是最好的归宿。
上星?那恐怕还要等到2008年的荷北卫视。
心头巨石瞬间卸下。
喜悦像初阳暖融融地洒遍全身。
她拿起手机,指尖轻快地拨通女儿的号码。
那清冷的面容第一次,在得知女儿的消息时,绽开了一个纯粹、带着明亮光泽的笑容。
电话里絮絮叨叨的关切叮嘱,满载着一位母亲独有的骄傲与温柔。
挂掉电话。
那如释重负的笑意仍未散去。
目光不经意间扫向隔壁。
鬼使神差地。
她掀被下床。
穿上那件月白色、带着一圈柔软绒毛帽檐的长款羽绒服——正是上次陈凡执意相中的那件。
把自己裹严实了。
出门,几步便踏进了陈凡那依然寂聊的小院。
门铃清脆。
等待片刻,门被拉开。
陈凡顶着一头鸡窝似的乱发,嘴角还沾着白色牙膏沫,一脸惺忪:“阿……姨?……你怎么……来了?”
“《仙剑》定了,下周开播!”刘晓丽的声音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愉悦和分享的热切。
陈凡吐掉嘴里漱口水,抹了把嘴角,露出笑容:“是吧?我就说……”
话音未落。
刘晓丽已侧身从他旁边轻轻挤过,熟门熟路般走进了客厅。
目光所及——抱枕随意堆在地毯上,茶几上散落着几本摊开的杂志和未拧紧的水瓶,拖鞋东一只西一只,角落里还躺着个空泡面碗……
一片兵荒马乱的“战场”!
与她那精心维持的秩序感,形成了令人窒息的对比。
她脚步顿住,羽绒服都来不及脱,秀气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
“妈耶……”陈凡心里哀嚎一声,老脸发烧。
“……我见不得屋里这么乱……”刘晓丽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辩驳的决定性力量。
她利落地脱下外套挂在门边衣帽钩上,果断卷起内里羊绒衫的袖子,露出了白淅的小臂。
那架势,象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将军。
陈凡试图阻拦:“阿姨……那个……其实……”
“路上小心点,别迟到了。”刘晓丽头也没抬,轻飘飘一句话精准地堵了回来。
她已经拿起桌边的抹布走向厨房流理台,开始对付那层薄灰。
陈凡张张嘴,看着那一丝不苟卷起的袖口和迅速投入到“战斗”中的背影。
得了。
彻底投降。
他认命地冲回洗手间飞快漱口,捞起沙发上的羽绒服胡乱套上,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般冲出门去。
“阿姨我走了!门麻烦帮我带上!”
家里这一摊子……
只能交给这位自带“洁癖”光环的丈母娘大人自由发挥了。
北电校园。
冬日清冽的空气被鼎沸人声焐热。
初试、复试的残酷筛选后,留下的是更为密集的紧张浪潮。
尽管少了一千多张面孔,此刻的校园却更象一座“候场堡垒”,到处是等待宣判的考生和陪同而来的父母。
空气里弥漫着不安、希冀、梦想擦亮的火花,还有年轻人特有的荷尔蒙气息。
当然。
养眼是绝对的。
环顾四周,是扑面而来的青春洋溢。挺拔如小白杨的身姿,顾盼生辉的眼神,精心打理的发型,即使穿着朴素也难掩自身光芒的脸庞……这是未来银幕前光彩照人的预备役,此刻也正以他们最鲜活的姿态,妆点着这学院的冬日。
陈凡的到来并未立即引发风暴。导演系的光环不如演员系引人注目,他的脸对许多考生而言,还只是一张轮廓熟悉却对不上号的海报。
直到队列前排,某个兴奋的女声压不住音量:“妈!快看!那……那是陈凡导演!拍《盲山》那个!”
哗——
无形的声浪瞬间扩散!
“哇!真是陈导?!”
“天!他居然来艺考现场?!”
“好帅!比报纸上更酷!”
“比我们学校那些学长强一百倍!”
“妈呀!我偶象!活的!”
“听说今年考官有他!真来了啊?”
“才大三就当考官?这……”
“少见多怪!人家可是金狮导演!亚洲最年轻那种!”
“今年又要横扫各大电影节了吧?《盲山》好象国外卖疯了!”
无数目光聚焦,赞叹、仰慕、好奇、审视,如同无数条无形的射线,交织投射在陈凡身上。
议论声嗡嗡作响,汇成一片庞大的声浪,将他淹没。
陈凡恍若未闻。
脸上的表情纹丝未动。
步履不停。
只在教程楼入口处,迎上了风风火火下来的田撞撞。
“你小子!”老田一把拽住他骼膊,气得想掐人,“再不来,我就该带保安去你家撬门了!”
他把一个蓝带挂绳的“考官证”粗鲁地塞进陈凡手里。
陈凡顺手挂上脖子。
牌子晃悠着,映着他半张脸。
“赶紧上去!”田撞撞推他一把,“马上放人进来!”
考场内。
光线明亮,桌椅肃然。
另两位表演系的资深老师早已正襟危坐,他们是今天的主审,对表演基本功和潜力有着千锤百炼的眼光。
看到陈凡推门而入。
两人几乎同时站起身,脸上堆起客气甚至略带躬敬的笑容:“陈导来了!”
“快请坐!这边给您留了位置!”
他们指向那排长桌中间那个……像征着拍板权的c位。
陈凡下意识想谦让:“张老师、李老师,你们……”
“校领导特意嘱咐的!”张老师打断他,笑容更盛,“您坐这儿,视野最正,我们看您眼色就行!”
得。
“钦定”的。
陈凡无奈,只好在两位老师的“夹道欢迎”下,走向那张像征着责任的座椅。
刚坐定,一旁负责后勤的学生会干事立刻小跑着将一瓶矿泉水轻轻放在他左手边。
扫一眼手中那厚厚的考生名单。
长长一串名字。
名单后的时间排布密密麻麻。
今天只是复试第一天。
后面还有漫长得令人绝望的两天。
他仿佛已经感觉到颈椎在隐隐作痛。
妥妥的体力马拉松。
半小时后。
考场大门正式开启。
空气仿佛瞬间凝滞又绷紧。
外面隐约传来工作人员核对名单的声音。
“开始。”张老师对着话筒轻声传达。
整个考场瞬间沉入一种严肃、紧张的氛围中。
名单上第一个名字:江小鱼。
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身形娇小,扎着马尾辫的女生怯生生地走进来,眼神象受惊的小鹿,飞快地扫过三位考官,又在陈凡平静无波的脸上一触即收,头垂得更低了。
“……老师们好,”声音细弱蚊蚋,“我是……考号xxx……”
简单的自我介绍在紧张中还算完成,只是尾音发飘。
流程激活。
朗诵——一段关于母爱的散文,女孩努力放大声音,但台词功底明显薄弱,缺乏情感起伏,象是在背课文。
形体——一组基本的转体、平衡动作。她的动作小心翼翼,却明显僵硬迟疑。
一个需要重心稳稳转换的并步转体,她尤豫了,脚下晃了一下。
两位主审的目光立刻交汇了一下,微微摇头。
陈凡手指轻轻在名单上敲了一下,面无表情,目光沉静得如同古井。
没等最后的声乐表演环节。
“同学,”张老师温言开口,带着一丝程式化的遗撼,“你的形体控制基础还不够稳定……”
后面的话无需再听。
女孩眼圈瞬间红了。
陈凡低头。
红笔划过。
一个醒目的?,终结了江小鱼今日的梦想。
干脆利落。
没有任何多馀的情绪。
北电艺考的残酷,在第一分钟就展露无遗。
第二位考生……死在了朗诵的错词上。
第三位……
名单翻过一页又一页。
笔尖沙沙。
红色的?逐渐连成一片触目的轨迹。
形体失控、台词卡壳、眼神涣散……各种问题层出不穷。
半个多小时过去。
竟然没有一个考生能顺利进入最终的表演环节。
考场的空气仿佛也随着一个个被划掉的名字而变得更加冰冷、压抑。
甚至带点……魔幻。
象是在上演一场无声的淘汰仪式。
陈凡拧开矿泉水瓶盖,咕咚灌下一大口。冰凉的水顺着喉咙滑下,浇不灭心头那股因不断否定而滋生的微燥。
目光再次落到名单上。
下一个名字:张小翡。
他目光微凝。
手指无意识地、几不可查地摩挲了一下冰凉的瓶盖。
嘴角。
在两位主审老师都未曾察觉的角度。
悄然勾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带着审视与一丝……期待的弧度。
终于来高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