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吧的空气浑浊不堪。
廉价香烟、汗液蒸发酸馊、灰尘混合劣质塑料高温炙烤的气息……象一层油腻的毛毯,紧紧裹住每一个踏入这方寸天地的人。
这是重生后,陈凡第一次踏入这个时代的网络圣殿。
开了台机器后。
他坐在计算机前,说思绪万千也可以,说操蛋也行。
总之吧。
心情格外复杂,那是一种站在上帝视角对这个时代的审视。
他记得很清楚。
电脑游戏室兴起于90年代初,没落于90年代末。
而谁都没想到打败它的居然就是一根电话线和一个叫“猫”的设备。
这是一间不足20平米的小店。
靠墙长条桌上放着6台计算机。
店内大概有七八个凳子,除了其貌不扬之外,陈凡再也没有适用的形容词。
坐在计算机屏幕前占着机器的人都和陈凡身旁的哥们得了同一种病。
一会儿兴奋不已的打着字,一会儿又哈哈大笑。
这种怪病曾经的陈凡不理解,也只是后来才知道。
他们都在玩同一款游戏——z-ad。
和原来不同的是,他们并不一定在开黑,甚至不知道在跟谁一起玩这个游戏,也不知道对方年龄、性别、国籍……
因为这不是局域网,而是叫互联网,这种小店叫网吧。
是网吧规模飞速发展的几年。
无论是单体规模还是行业规模,投资过百万的网吧陆续出现。
而县乡村镇更如雨后春笋。
以至于各级政府曾经花费大量钱财修建维护的重要民生工程——公共厕所,如今形同虚设。
这是网吧发展最自由的几年,几乎完全是在市场推动下自由生长,多数网吧6~7个月回本,而多数业主会选择扩大再生产。
用一句话来描述千禧年后的网吧行业。
那就是网吧国的汉朝!
到处开疆拓土,二流街巷最大的店面基本都有网吧占据,而一流街道几乎罕见它的身影,为啥?
因为不需要,不需要花更多的租金成本就有足够的竞争力,这里是唯一的双线社交场景,没有任何行业可与之抗衡。
陈凡飞速打开天涯论坛。
好家伙……
老谋子还真没夸张,这已经不是好评如潮了,这是想让他死啊!
捧杀!
绝对的捧杀!
甚至好几个帖子里,陈凡还看到了他演员刘艺菲的回帖。
导演张易谋也看到几条。
坦白说……
这年代的互联网环境是真的好,哪怕后来微博出来那段时间都是很好的。
明星们没有将它当成营销基底,实名制与粉丝沟通交互。
发布的动态也大多是心情啊、剧组生活啊诸如此类。
哪象十多年后那般魔幻。
热搜靠买,明星账号助理运营,饭圈肆虐,仙女当道,名副其实的女厕所。
不过该说不说。
现在的网费是真特娘的贵啊。
一小时12块,妈的这可是03年啊。
离开网吧。
陈凡便返回了学校,酒店的其他人自然也是该回家的回家,该返校的返校。
陈凡也准备回去一趟看看爹妈。
许久不见,倒是有些想他们了。
终究是死过一次的人,想的总是珍视当下,珍惜眼前人。
不过,在回去前,他还得先回校赴约。
……
北电图书馆。
午后澄澈的阳光,通过高大的落地窗,将空气切割成明暗相间的光柱。
尘埃在光柱里舞动。
如同一场无声的默剧。
长长的古典木桌尽头。
一个穿着纯白连衣裙的身影。
象一朵被阳光唤醒、在寂静中徐徐舒展的白玉兰。
刘艺菲。
她微微低着头,柔顺乌黑的长发从耳畔垂落,遮住些许侧脸,只在阳光勾勒下露出圆润小巧的下颌轮廓。
纤细白淅的手指正翻动一本硬壳精装画册,指尖停留在莫奈《睡莲》那一页变幻的光影上。阳
光恰好落在她垂落的睫毛和专注的眉眼之间。
一片静谧的美好。
世界仿佛在此刻凝固。
陈凡悄无声息地走到她身后。
没有脚步声。
只有阳光被身影切开的微妙变化。
他微微俯身。
带着点刚从浊世归来的烟火气,去看那页睡莲的画册。
鼻息间是图书馆特有的陈旧纸张气息,还有一丝她发间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清甜的少女香皂味。
刘艺菲被突然降临的阴影惊动!猛地转过头!清澈的桃花眼中先是闪过一丝受惊小鹿般的慌张。
随即!看清来人是谁的刹那——那抹慌张如同被阳光融化,瞬间绽放成绚烂无比的笑意!
“王姑娘有约,小生怎敢不来?”陈凡顺势在她身边的空位上坐下,动作带着点刻意模仿老派戏剧的腔调,嘴角却噙着真实的笑意。
“你最敢了!”刘艺菲不满地撅起嘴,显然想起了某些“前科”,手指还赌气似地戳了戳他骼膊。
陈凡笑着受了这毫无威慑力的一击。
偌大的图书馆,假期首日果然空旷寂聊,仿佛被遗忘的宫殿,只有阳光落地的声音。
两人之间狭窄的距离被体温熨烫得微暖。
刘艺菲迫不及待地倾身靠近,带着兴奋的气息小声分享:“小陈小陈!你看到没?天涯都刷爆了!全是夸咱们《三峡好人》的!”她眼睛亮得象盛了星星。
“看了。”陈凡点点头,嘴角的笑意却淡了些,“网吧看的。”
“小陈你不高兴嘛?”她敏锐地捕捉到那点细微的情绪变化,歪着头,大眼睛里盛满不解的疑惑。
“也不算不高兴。”陈凡微微后靠,目光落在窗外被阳光晒得发亮的树梢,“就是怕……捧得太高,摔下来太疼。”
风口浪尖站久了,最怕的不是冷箭,而是脚下踩着的虚妄云梯。
“摔不死!”刘艺菲几乎脱口而出,身体又贴近了一点点,清甜的皂香气息扑面而来,“有我呢!”
她拍了拍自己平坦却努力的胸脯,下巴微扬,带着一种初生牛犊不惧虎的天真与笃定,“我接着你呀!”
陈凡侧过脸看她。
阳光通过发丝在她白淅的脸上投下细碎的睫毛阴影。
那份纯粹得近乎不谙世事的承诺,象一颗温暖的石子投入心底那片沉滞的江水中。
“你?”他目光从她认真的小脸滑到她拍胸脯的手,再回到脸上,一个挑眉的动作带着无言的疑问——你这身板?
刘艺菲看懂了这个眼神!
“哼!”她小脸一板,猛地扭过头!
乌黑亮丽的长发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弧线,带着香风,毫不客气地甩在了陈凡的下巴和脖颈上!
啪!
轻微的脆响!
带着洗发水的香气和女孩赌气的力道!
陈凡猝不及防,被头发糊了一脸,有点懵,随即忍不住低笑出声。
我勒个甩头杀啊。
“恩?”陈凡正揉着被发梢蹭得有点痒的鼻子。
“妈妈又给我接了新戏……”她声音闷闷的,手指无意识地卷着画册的一角,“烦死啦……都还没休息好呢。”
长长的睫毛耷拉下来,像被雨水打湿的蝶翅。
陈凡看着她孩子气的烦恼,笑着伸出手,很自然地揉了揉她手感极好的脑袋:“那就接着休息呗,啥时候想拍啥时候再去。”
“我不敢……”她声音更小了些,带着点对母亲权威的怯懦,小手下意识地攥紧了桌沿。
陈凡手指停顿了一下,感受着手心头发丝滑如缎的触感。
“怕什么?”看着她的眼睛,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很奇特的平静力量,“大不了咱就不拍了。”
刘艺菲猛地抬起眼睛!
亮晶晶的桃花眼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被点燃的小火苗!
陈凡嘴角勾起一个笃定的弧度:“真要没戏拍……我给你写剧本。”
“真……真的?”火苗瞬间旺了!
“恩。”
“要……要有爱情的!”她急忙补充,脸颊飞起两抹霞色。
“那得等你十八岁。”陈凡一本正经。
“你演男主!”她得寸进尺,眼睛弯成了小月牙。
“恩……”陈凡状似为难地摸着下巴,然后噗嗤一笑,语气夸张,“那还等啥!我这就去教务申请转表演系!未来影帝在此!”
她捂住嘴,肩膀笑得一抖一抖,生怕惊扰了满室沉睡的书籍。
阳光倾洒。
光柱里的尘埃跳得更加欢快。
书页翻动的声音,少女压低的,却止不住外溢的欢笑声交织着。
少年放松倚在椅背上,嘴角含笑侧目看她的剪影,构成了一幅名为青春的油画。
图书馆巨大的穹顶之下。
方才因捧杀过狠的郁闷,在这一刻,被纯粹的笑魇彻底驱散。
窗外的城市还在为名利奔忙。
而这一刻的静谧与温暖,只属于这一方浸透阳光的书页角落。
世界很大,但眼前这一隅光亮,已然足够充盈。
……
国庆第二天。
家里的老吊扇在头顶慢悠悠转着,搅动着陈旧家具和油烟残留的熟悉气味。
陈凡靠在掉漆的藤椅上,目光穿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棂,落在巷口玩弹珠的孩子身上。
电话刺耳地响起。
是张韦平。
声音在听筒里略显沙哑,带着点刻意的轻松:“老弟啊……首日加零点那批票房数据统计汇总出来了。”
短暂停顿,象是算盘珠子拨拉的间隙,“49万。”
清淅得如同冰冷的秤砣落地。
空气凝固了一瞬。
“恩,知道了。”陈凡的声音没什么波澜,像回应晚饭吃了什么。
票房寒冬里的现实主义作品,能有这般数据,在他计算的沙盘里已是微露惊喜的沙痕。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大概没料到他的平静:“……后面几天估计也……你自己要有数。”
“恩。”
刚放下电话。
铃声再起!
这次是老谋子。
“小陈啊!”声音洪亮依旧,却塞着一股刻意调整过的中气十足,“票房出来了?那个……老张告诉我了……哈哈!挺……挺好啊!比我们预估的40万高嘛!”
张韦平:???我预估过40万??
笑声干涩得象风化的墙皮,“这才第一天!别灰心!路还长!”
话语里的安慰几乎是摁着耳朵灌进来的。
陈凡甚至能想象他此刻拍案而起、唾沫横飞的样子……
这老哥是真怕他道心崩了啊!
“恩,我没灰心。”陈凡语气平淡地堵住他后面更浮夸的安抚,“心里有底。”
电话那头噎住似的“呃”了一声,随即转换话题东拉西扯几句,匆匆挂了。
紧接着。
黄博和王落丹的电话几乎前脚踩后脚打进来。
一个声音紧张得结结巴巴:“陈…陈导!我…我对不起你!肯定是我演的太烂……”另
一个带着哭腔:“陈导!都怪我!我……我那个沉红演得干巴巴的,观众肯定看着没劲……”
两人自责得象背负了千古罪孽。
陈凡先是愕然,随即实在绷不住,“噗嗤”一声笑出声来,震得藤椅吱呀作响。
“打住打住!”他强忍着笑意,“你这检讨写得,票房背锅委员会都得给你们发锦旗了?”
跟着揶揄道,“没事儿!该吃吃该喝喝,票房有票房的命,你们演得没毛病!”
挂了电话,他揉着笑疼的肚子摇头:这帮实诚孩子啊……
假期真正结束那天。
陈凡告别被晒出两团高原红的爹妈,踏上回京城的火车。
票房成绩如同爬山虎,每日在院线报表上缓慢攀爬。
七天长假结束。
票房刚刚破300万。
这个被媒体称为“惨淡”收场的冷清数字。
但在陈凡心里,远超预期!
500万是目标,600万是惊喜!
他本来还想着能不能有200万呢,结果现在看来,六百万都有可能!
庆功!必须庆功!
陈凡大手一挥!《三峡好人》剧组全体齐聚京城老字号涮肉馆。
铜锅炭火滚沸,羊肉鲜香四溢。
然而……沸腾的汤底,却烘不暖席间的低气压。
黄博捏着酒杯,盯着翻滚的羊肉片发呆。
王落丹努力扒拉着碗里的芝麻酱,小脸绷得紧紧的。
连最能说笑的老田,也捏着筷子微微叹息。
失落、自责的阴影如同凝固的油污,漂浮在热气腾腾的锅子上空。
大家都看了天涯上那些沸腾的赞誉!
更清楚这冰火两重天的讽刺!
金狮的光环与三百万的票房……不值!
为艺术不值!
为这么好的片子不值!
更为导演砸进去的心血不值!
“来来来!别愁眉苦脸啊!”陈凡试图带气氛,他目光扫过一张张沉郁的脸,“都给我乐呵点!吃肉!今天庆祝咱们片子拍完了!观众看了!还他妈的拿奖了!够本!”
气氛稍松。
但那份为票房“不值”的憋闷,始终像根无形的刺,扎在每个人心里。
张亦谋来了电话,硬要拉他去“解解心宽”。
陈凡哭笑不得地拒绝,怕不是被老张按着脑袋灌酒灌到天亮还得听他叨叨“从头再来”。
……
十月中旬。
北电校园被《十面埋伏》选角的喧嚣点燃。
表演系的学生们如同被注射了兴奋剂,食堂、教室、排练厅,空气里都弥漫着“谋女郎”、“谋男郎”的紧张荷尔蒙。
陈凡偶尔被老谋子硬拽去试镜现场“压阵”。
理由冠冕堂皇:“帮我掌掌眼!找找灵气!”
陈凡心知肚明:这是变着法把他架在“失意才俊仍需坚强”的高台上亮相。
他无可无不可。
坐在张亦谋旁边,看着一张张或紧张、或期待、或极力模仿章梓怡年轻时的面孔从面前晃过。
象一名沉默的观察者,心思并未真正放在这些新秀身上。
《三峡好人》的票房已经来到600w。
说真的,这结果已经大大超过了陈凡的预料。
借着这股东风,顺势下院线。
最终票房定格在635w。
不能算烂,只能说中规中矩吧。
看来口碑还是发挥了些许作用的,毕竟现在不是网络发达的年代,靠着口碑逆转票房在这个时代是很难的。
只能说《三峡好人》有这样的结果,还是口碑太过炸裂的原因。
陈凡这些天可没少刷天涯,搜狐。
但没办法。
缺少爆米花电影须求的一切,票房想往上走,实在不容易。
再加之剧组也没啥大牌,都是小透明。
还要啥自行车啊。
要知道,今年因为某些特殊事件,整个电影圈的整体票房都不高。
票房冠军《手机》更是只有区区六千万。。
算上投资……
可以说,今年华娱电影基本都是亏本的。
嗯,陈凡也亏。
当然,单票房而言,海外啥的不算。
400w的投资,635w的票房。
好笑的是陈凡这导演没急,影迷们却是如同热锅上蚂蚁般。
“我不能理解……”
“《周渔的火车》都能2000w票房,《三峡好人》起码得比它高吧?怎么票房就是高不起来呢?”
“巩丽一个人的片酬可能都顶的上《三峡好人》整部片子的投资了。”
“就是,别看2000w票房,分帐一分,税一交,亏得比谁都狠。”
“理是这个理没错,可《三峡好人》不该只有这票房啊?”
“电影深度问题,小年轻看不太懂,上了年纪的不咋看电影,就形成这样的局面了呗。”
“陈导该不会一气之下不怕电影了吧?”
坐在花1w块买的新款笔记本前。
陈凡心中了然。
感情是怕他心态炸裂,直接退休啊。
他忽然理解为啥原时间线的李阳会跳出来澄清自己能赚钱,还赚了不少钱。
感情大部分影迷根本不了解这些,觉得票房一部片子的全部收益来源。
摇摇头,觉得有点好笑。
……
深秋的北电校园,黄叶铺满小路。
陈凡熟门熟路地推开导演系系主任办公室的门。
田撞撞正戴着老花镜,在一份摊开的报纸副刊版面上勾勾画画。
看到陈凡进来,脸上立刻堆起宽慰的笑容:“小陈来了?正好!那边……”
他话还没说完。
陈凡已经走到他那张沉甸甸的红木办公桌前,双手撑着桌沿,身体微微前倾。
田撞撞疑惑地抬起头。
陈凡的目光落在他面前那本翻开的《电影年鉴》上。
唇微动。
用一种谈论“今天食堂菜还不错”般平常的语气。
吐出了一颗——堪比三峡大坝定向爆破的超级炸弹!“于老师,我想转系。”
啪嗒!
田撞撞手里那支派克金笔的笔尖,狠狠地戳穿了薄薄的报纸!划出一道浓黑的、刺眼的裂痕!
时间仿佛瞬间凝固!
老花镜后面那双总是充满瑞智与温和的眼睛,如同被强电流击穿的灯泡——
先是茫然!毫无焦距!
紧接着!瞳孔骤然缩成针尖!仿佛看到了哥斯拉踏平教程楼!
最后!猛地扩张成两个巨大的!濒临碎裂的铜铃!
“……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