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午后,阳光给北电门口镀上了一层暖金色。
空气里混杂着香烟、定型发胶和年轻人特有的、对未来踌躇满志的气息。
《三峡好人》首映当天。
主创团队在北电门口集合。
黄博努力想把领带打得象样些,汗水浸得布料有点反光,手指因紧张而略显笨拙
王落丹反复捏着裙角,深呼吸试图压下那份首次面对盛大首映的新人悸动。
时间在指针的轻挪间,流淌着无声的等待。
然后。
如同投入沉静湖面的一束光晕。
她的身影出现在广场边缘。
米白色羊绒连身裙剪裁极致简约,却将青春蓬勃的曲线勾勒得恰到好处,每走一步都象踩在无形的琴键上。
精心打理的长发如瀑倾泻,在阳光下流淌着柔和的光泽,衬托着一张脂粉淡到仿佛天然的容颜。
唇上只点了最薄一层豆沙色,却似点睛之笔,让那份清冷如远山晨雾的气质,骤然升华为一种令人摒息的纯净存在感。
所有人的目光……无论紧张、踌躇或故作沉稳……都不由自主地被牵引。
黄博手下领带打了个死结。
王落丹微微张开了嘴。
惊艳。
不只是皮相的震撼,是那份精心修饰后更显本真的纯澈与干净,在略显凌乱的人群中投下一片无形的域场。
她步履从容,径直走向主创圈内核的那个身影。
“抱歉,我来晚了。”声音清透悦耳,像溪流滴落在玉盘上。
“黄师姐来了就好。”陈凡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秒。
确实有被小小地冲击到,只是眼中那点惊艳很快被了然的沉稳替代。
新画面的豪华大巴平稳驶抵,车门无声滑开。
上车,落座,豪华的真皮座椅让黄博有点不敢用力。
车窗外的风景从校园绿意迅速更迭为cbd的钢筋水泥森林。
车内的氛围被那抹安静坐着的米白色身影定下了基调,无人喧哗,只有引擎的低鸣。
影院停车场弥漫着冰冷的机油味与豪华座驾尾气的混合气息。
车门打开的瞬间,仿佛切换了一个世界。
光影、香水、名流、镜头!
红毯如同熔融的黄金铺就,两侧安保手臂挽臂筑成铜墙铁壁,挡不住如林的话筒和暴雨般疯狂闪铄的闪光灯。
呼喊声海浪般冲击耳膜。
陈凡走在最前方,神情平静。
镁光灯打在他深色外套上,将他身侧那片纯净的米白也一并纳入强光内核。
红毯尽头,是星光搭就的主舞台。
张亦谋,一身挺括的中山装,如定海神针般立在那里。
张韦平,头发梳得能照见人影,满面红光如即将迎娶巨富新娘。
更令人挪不开眼的……顾常卫身旁的蒋文丽一袭深海蓝丝绒旗袍,勾勒出依然窈窕的体态,挽着他的手臂,正与几位圈里好友谈笑风生。
她妆容完美无瑕,笑容温婉得体,指尖偶尔优雅地搭在丈夫微微隆起的西装前襟。
顾常卫侧脸倾听,偶尔颔首微笑,那份亲昵感自然流畅,仿佛几天前那场撕裂夜空的掌掴、婴孩的嘶哭、指缝间泄出的绝望泪水,不过是昨夜梦境残留的一丝薄雾。
修补,缝缀,若无其事。
贵圈精湛的戏法与厚实的皮囊功夫,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
张亦谋目光穿透人群,与陈凡眼神交接,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风暴前夕的宁静。
张韦平已然象个灵活的胖陀螺,穿梭于影评大佬们中间,名片与寒喧齐飞,眼神交流间完成无声的利益置换。
“小陈!”刘艺菲清脆的声音自身后的人群缝隙中传来。
她粉色的毛衣在一片深色西服裙中如同初绽的桃花,脸上带着兴奋的潮红。
刘姑娘来了当然也不奇怪,好歹是陈凡第一次电影公映,不是处女作,胜似处女作!
该说不说,没被禁拍,牢陈还是蛮庆幸的。
不过看到她身边跟着的刘晓丽就让陈凡有点蛋疼了。
有种小黄毛见家长的既视感。
“恭喜小陈导演啊!阿姨看报纸才知道咱们电影在外国拿了那么大一个金狮子!可不得了!特意带茜茜一起来给你加油!不会嫌阿姨这个外行人碍事吧?”
声音温婉入骨,话里话外滴水不漏。
看着面前大方得体的刘晓丽,陈凡脸上挂起一丝无可挑剔的礼貌笑意:“阿姨太客气了,您能来是我的荣幸,怎么会碍事。”
说着看向她身旁的刘艺菲。
后者傻乎乎的眨着眼。
跟着嘿嘿一笑。
陈凡无奈的摇摇头,没跟她表现的太过亲密,免得刘晓丽炸毛。
虽然外界都评击刘晓丽对女儿如何如何。
但谣言始终是谣言。
毁了天仙的事业只能说是她能力不够,并不足以上升到别的层面。
哪有母亲不疼孩子的呢。
想到家里的老妈,陈凡想着等这段时间忙完,也得回去看看喽。
场中央,顾常卫与蒋文丽这对完美修复的夫妻,正熟稔地与几位深色西装的中年男人握手,姿态得体,笑容无懈可击。
蒋文丽深蓝丝绒旗袍下的每一次欠身,都仿佛无声地擦拭着几天前那掌掴的残影。
影评人们如同嗅到猎物的鹰隼,矜持地踱步而入。
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手术刀,有的捻着修剪考究的山羊胡,有的则把玩着口袋里新画面早已备好的那份沉甸甸的观影指南信封。
陈凡被推到前台,话筒冰冷沉重。
张韦平兴奋的低语在耳边嗡嗡作响。
老谋子的宽厚身影如同定海神针,矗立在身侧半步。
首映开始前,有例行公事的采访环节。
破天荒的,这次采访,老谋子态度相当强硬。
“各位!我知道!外面现在有很多人!在猜!在等!等着看我们陈凡导演的笑话!
等着说!威尼斯那只金狮子!是洋人看不懂东方人矫情才给的安慰奖!
等着说!在咱们自己的地盘上!拍这种苦哈哈的玩意儿!活该没人看!就该死在沙滩上!连个响儿都听不着!!!”
唾沫星子在他激越的唇齿间飞溅!
“但是我想说……”
老谋子顿了顿才继续,“《三峡好人》这部片子他拍的……”
声调陡然拔至极限!
带着玉石俱焚般的狂暴意志!
“值!!!!!”
“值多少,咱们看完片子……见分晓!!!!!”
陈凡:“???????”
妈的你吹牛逼别带上我啊。
……
放映厅厚重的丝绒幕布无声滑开。
没有激昂的配乐,没有炫目的开场。
最先侵入观众感官的,是声音……低沉、浑浊、带着无尽泥沙感的长江流水声。
它从影厅四面八方的高级环绕音响里缓缓渗出,起初是背景的嗡鸣,继而越来越清淅,仿佛冰冷的潮气已经浸湿了观众席的皮毛地毯。
在这亘古的水流声中,一缕高亢,苍凉却又带着奇异生命轫性的川江号子般的吟唱,如同挣扎出泥淖的芦苇,陡然拔地而起!
声音粗粝又悠长,象一根无形的绳索,瞬间勒住了所有人的呼吸!
银幕依旧漆黑。
声音先至!
暗示着即将展开的,是一片被江水与命运共同浸泡的土地!
黑暗褪去。
画面并非山川壮丽,而是……一艘陈旧、拥挤、如同沙丁鱼罐头般的渡轮船舱!
汗味、劣质烟草味、廉价食物发酵的气息仿佛通过银幕扑面而来!
拍摄手法堪称冷峻而大胆。
长镜头!摄像头如同一位沉默、疲惫却又无比耐心的观察者,从船舱左侧缓缓、匀速地向右边横移。
镜头掠过。
低头剥着干瘪橙子的老人,指甲缝里嵌着黑色泥垢。
打扑克的汉子,额角青筋因争执而微微凸起。
怀抱婴儿的年轻母亲,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浑浊的江水,婴孩在闷热中烦躁地扭动哭泣。
用劣质小录音机外放着聒噪流行乐的时髦青年,头发油腻地贴在额角。
叼着廉价香烟、将烟雾吐向破败窗缝外的民工……
一个个人物,一幅幅凝固在瞬间却又充满生活苦涩质感的众生相,如同画卷般在长镜头的推移中无情地、连续地展现在观众眼前。
没有特写,没有刻意的引导。
只有凝视。
对现实最直接、不加修饰的凝视!
当镜头即将移至船舱尽头。
画面陡然一虚!
如同被一层蒸腾的水汽瞬间弥漫!
这是全片少有的、近乎刻意的蒙太奇转换!
下一瞬间!
镜头已然冷静地进入了隔壁更加昏暗、气味更显浑浊的船舱!
同样的长镜头!
再次从左至右!
再次掠过另一批沉默、忍耐、为生活所奔波的疲惫面容!
如此重复!
几近单调!
却酝酿出一种近乎窒息的、命运轮回般的压迫感!
直到……镜头最终移至船尾角落。
模糊的虚象骤然清淅。
焦点死死锁在一个男人身上。
黄博。
或者说,是那个已经洗掉自身痕迹、完全化身为片中角色的煤黑子。
他穿着那身辨识度极高的蓝色廉价工人服,袖口磨得发白,领口还沾着未洗净的煤灰。
整个人蜷缩在塑料桶和破旧行李袋之间,低着头,小心翼翼地剥着一颗水煮蛋。
蛋壳碎裂的声音在沉默的船尾清淅可闻。
他撕掉蛋壳,露出里面发黄干涩的蛋白。
没有碗筷,他就那么用黝黑粗砺的手指捏着蛋白,一小口、一小口地抿着。
咀嚼的动作机械而缓慢,仿佛那不是食物,而是某种必须用尽全力才能吞下的苦难。
目光低垂,始终不敢直视任何人。
额前的碎发被船舱里闷热油黏的空气浸湿,几绺几绺地贴在汗津津的额头上。
腮帮因为咀嚼而鼓起,带着一种矿工特有的笨拙和沉默的执拗。
一个被生活反复捶打、被时代洪流裹挟的蝼蚁。
无声,却振聋发聩!
前排贵宾席。
顾常卫身体猛地前倾,手指无意识地按住了扶手!
身为国内顶级摄影师的职业本能被彻底激活!
这开篇!
镜头冷静如刀!
调度精准如机械!
长镜头制造的连续空间感和无间断的视觉流,将底层生活的芜杂真实以最具力量感的方式压入观众眼底!
那两次关键的虚化—切换,不是炫技,而是将不同的底层样本舱无缝拼接,如同冰冷的手术刀划开命运不同的剖面。
“这小子……”
他几乎从喉咙里挤出震惊的低语,“镜头语言……老辣得……不象他妈二十岁!”
陈凡斜靠在深陷的座椅里,姿态慵懒得象个午后打盹的闲人。
可在那片黑暗中,他的目光却沉静得可怕。
旁边。
刘艺菲坐得笔直。
清澈的桃花眼一瞬不瞬地盯着银幕,小脸上写满了巨大的疑惑与更深的震撼!
她是白秀珠,她是王语嫣,但她不是沉红,更不是黄博那无声的苦难。
她能肯定这部电影好!
好到让她呼吸不畅!
好到让她心跳失序!
但为什么好?那些沉默、那些肮脏、那些看似无聊的锁碎……为什么能抓住她的心脏?
这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沉重!
阅历的浅滩,让她一时找不到准确的词汇去形容内心翻涌的浊浪。
一丝茫然,混杂着被深沉艺术力量冲刷后的晕眩感,在她眼底悄然弥漫。
与她类似的困惑,同样笼罩在另一侧黑暗中的黄圣衣和王落丹身上。
精致的妆容在银幕冷光的照耀下显得有些苍白。
她们习惯的是戏剧冲突、是明确的爱恨、是商业片的视觉奇观……
而眼前这部长镜头、小人物、生活流……如同一块需要极大耐心和阅历才能撬开、品咂其中辛辣滋味的硬饼干!
她们隐约知道它蕴含巨大力量,却又如雾里看花,只能凭本能感受那份穿透肺腑的、沉甸甸的真实重量!
徜若她们此刻能环顾全场……会发现绝大多数人的表情,早已失去了从容!
前排!
那些平日里以目光锐利、言辞刻薄着称的影评人!
此刻!
有摘下金丝眼镜用力擦拭镜片又匆匆戴上,唯恐错过一帧画面的!
有紧握扶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身体无意识前倾的!
有张大嘴巴,如同第一次看见大海般失神震撼的!
甚至有人眼中闪着极淡、却真实存在的水光!
他们吝啬赞誉?他们习惯挑刺?不!
当一部作品以如此粗粝又磅礴的力量,精准地凿开时代肌理,将个体在宏大叙事下的挣扎无声放大到极致时!
所有专业的分析、所有挑剔的眼光!
都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只剩下对纯粹影象力量最本能的……惊叹以及……失语般的敬畏!
一个十九岁青年的第二部作品?
这念头本身就带着荒诞与不真实感!
但他,就是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