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的奉节县城,象一口巨大的蒸笼。
空气里弥漫着长江水裹挟泥沙的潮湿气息、远处工地传来的机械轰鸣、以及山城特有的、尚未沉入水底的市井喧嚷与离愁别绪。
那些斑驳褪色的老街坊墙壁上,一道道刺目的红“拆”字在烈日下如同滴血的伤痕。
“咔……!过了!”陈凡的声音在喧嚣的现场穿透出来,带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疲惫和解脱。
伴随着场记板上清淅无比的“第86场第7镜第1条”标志被打叉,整个《三峡好人》剧组瞬间安静了一秒。
紧接着——
“杀青了!!!”
不知道是谁第一个爆发出狂喜的嘶吼!
象是积蓄了两个月山城酷暑和沉甸甸故事情感的闸门被轰然冲开!
欢呼声、掌声、敲打道具的砰砰声、夹杂着如释重负的长叹,瞬间淹没了一切!
摄影师扔下机器拥抱录音师,灯光助理蹦起来差点撞到低垂的电线,穿着戏服还没来得及卸妆的临时演员。
他们都是本色出演的。
都是奉节县城里那些真实的、即将告别家园的人。
也露出了久违的、轻松的笑容。
沸腾的声浪撞击着破败的墙壁,回荡在即将被江水吞没的街巷中。
黄博穿着他那身灰扑扑、汗渍斑斑的矿工戏服,该说不说,戏里黄博的形象已与他融为一体。
是的,陈凡给角色改了名,姑且算是模仿贾科长吧。
脸上还挂着为角色涂抹的煤灰和晒得黝黑的油彩,咧着嘴,露出标志性的大板牙笑着。
笑着笑着,眼框却有点发红。
他用力搓了把脸,煤灰和汗水混合在一起,显得有些滑稽。
他望向站在监视器旁、被夕阳馀晖勾勒出剪影的陈凡,用力挥了挥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落丹脸上的沉红式沉默与疲惫还未完全褪去,此刻也被巨大的喜悦冲击着。
她用力揉了揉眼角,看着自己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特意做旧又缝了补丁的护士服,再看看周遭狂欢的人群,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成就感淹没而来。
她从没想过,自己这样一个小新人,能在一部如此沉重的电影里扛起半壁江山。
陈凡没有立刻添加狂欢。
他站在那片被机器和人围出来的小空地中央,默默点起一根烟。
夕阳的金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导演特有的、如同战场收兵后的苍茫与沉默。
目光缓缓扫过眼前每一张被山城的烈日和江风雕刻过的面孔。
摄影师兄那张因为长期肩扛摄像头而格外黝黑坚毅的脸。
灯光组长被汗水泡得发白起皱的手指。
录音师被耳机捂红的耳朵。
王落丹眼中残留的角色悲伤与真实喜悦混杂的泪光。
黄博脸上混合了煤灰、汗水与油彩的笑容。
还有那些奉节本地群演眼中流露出的复杂情绪……
这不仅是《三峡好人》的收场,更是黄博与沉红,是数百万三峡移民,是这个翻滚巨变时代下一群小人物的共同谢幕!
他深深吸了口烟。
任烟雾在肺里盘旋片刻,再随着一声悠长的叹息缓缓吐出。
象是要吐尽三峡里沉淀的八千里云和月。
一切喧嚣最终都会沉入水底。
而故事,才刚刚上岸。
七月中旬,京城。
燥热的暑气尚未完全褪去,蝉鸣依然聒噪。
北电导演系的办公室里,空调发出沉闷的低鸣。
桌上摊着《三峡好人》的部分毛片录像带,象一个沉默的潘多拉魔盒。
“老张!这儿!赶紧的!”田撞撞几乎是像迎接凯旋的英雄般,小跑着把张亦谋和张韦平迎进校门。
张亦谋穿着夏日常见的亚麻衬衫,步伐沉稳,眼神里却带着一丝急切。
一进屋,他的目光就牢牢锁定了桌子上那堆录像带。
“拍完了?这么快?”他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恩。”陈凡点点头,递过去一杯凉茶,“你先看看?”
没有多馀寒喧。
张亦谋迫不及待地坐进放映室的沙发。
田撞撞示意陈凡陪同。
张韦平倒是从容些,跟田撞撞低声寒喧着市场动态。
放映机激活。
屏幕上亮起的,不是奉节的断壁残垣,却是长江壮阔浑浊的水流特写!
镜头以一种极其沉稳、甚至带着点哲学审视意味的长焦缓缓推动,没有配乐,只有哗啦啦的江水声和机器低沉的轰鸣。
张亦谋的身体瞬间绷直!
象一个高度戒备的老战士进入了战场!
接下来的整整两个小时。
小小的放映室里,除了投影仪的光束划破黑暗的轨迹,只剩下屏幕光影的变幻。
黄博那张沉默如石、又写满了沧桑与执拗的脸。
沉红在破败旅馆昏暗光线里,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即将被淹没的县城屋顶。
破旧码头上扛着沉重麻包的民工身影。
搬迁办公室里鸡飞狗跳的闹剧与底层官僚的无奈。
拆迁工地旁廉价录像厅里喧闹的老港片与废墟的静默对峙。
老城废墟里,那些即将背井离乡、沉默着打包人生最后一点念想的人们……
画面粗粝却蕴含着惊人的力量!
手持摄影的晃动感在此刻不再是技术限制,而成了记录这段集体伤口最精准的呼吸!
每一个镜头的构图、光线、色彩饱和度都冷静克制得如同纪录片的手术刀,却精准地割开了时代变迁下小人物的血肉与悲欢。
陈凡的掌控力比起《盲井》时,强了何止一筹。
张亦谋全程一言不发。
只是身体从最初的绷直,到渐渐陷入沙发深处。
但他的眼睛却越来越亮!
如同在黑暗中搜寻到了绝世矿脉的探照灯!
时而前倾身体,手指无意识地比划着名银幕上的走位。
时而抱臂沉思,眉头紧锁,却又在某个不经意的镜头角度转换时壑然开朗!
只有屏幕的光映照在他脸上那震撼、欣赏、甚至带着一丝这小子抢我饭碗般复杂交织的战栗表情,足以说明一切。
当屏幕最后定格在浑浊的江水中一块沉入水底的青石特写,放映结束。
灯光亮起。
死寂!
如同三峡库区蓄水前那一瞬的沉默。
空气中漂浮着影象残存的沉重烟尘。
足足半分钟后。
“呼……!”张亦谋终于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那声音象是把胸腔里淤积了整个放映过程的惊叹与感慨都吐了出来。
他猛地站起身!
没有立刻评价影片。
而是转过身。
用一种全新的……审视又激赏的复杂目光,穿透放映室残留的光,死死地钉在陈凡身上。
象是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便宜师弟!
然后抬起手,竖起那根大拇指!
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
只有两个字,斩钉截铁,重逾千斤:“牛逼,陈导。”
这不是客套!
不是前辈对后辈的勉励!
这是一个手握金棕榈、开创大片时代的顶级导演,对一个刚拍出第二部长片、年仅19岁的青年导演,发自肺腑的平等认同与敬畏。
陈凡被他这正式、甚至带着点隆重的陈导称呼搞得有点不自在:“埋汰我呢?”
“埋汰?!”张亦谋脸上那点凝重瞬间被一种你这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哭笑不得表情取代,他声音拔高:“你这谦虚师哥我听着都他妈烦了!”
他大步走到陈凡面前,用力锤了下他的肩膀,“镜头!调度!节奏!人物!妈的!你他娘怎么挖到的?!”
象在质问一个抢了他心头肉的强盗,眼神里却全是看到珍宝的狂喜。
“拍三峡的人不少!拍这种……这种能把时代痛感揉碎了再糊人脸上的……”
老谋子猛地摇头,找不到更贴切的词。
最终。
他指着屏幕方向,语气带着点后怕又极度兴奋的战栗,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这片子……成了!绝对的!”
办公室后续的谈话变得务实高效。
“后期我帮你联系!中影那块儿有老朋友,技术过硬,关键嘴严!”张亦谋大包大揽,新画面影业的老总张韦平在一旁含笑点头,看着陈凡的眼神比看金矿还热切。
“不过……”他接过陈凡递来的烟点上,话锋一转,“你这用的全是高清晰胶片,量太大!剪起来麻烦!特技水下的活儿也耗功夫……”
随即吐出一口烟圈,眉头微皱:“半个月能出个毛坯!成品出来,我估计得要段时间。”
陈凡靠在办公桌边缘,手指轻轻摩挲着还带着凉茶冷凝水珠的杯壁。
窗外梧桐树上残蝉聒噪。
国内票房?他心底的门户早已洞开,压根没指望过。
《三峡好人》在国内院线的商业前景他比任何人都清醒。
“这个……再说吧。我还没想好呢。”陈凡的声音轻松得象是在讨论食堂哪个窗口的菜没打够盐。
他斜倚在办公室角落那张硬邦邦的木椅靠背上,午后的阳光穿过百叶窗,在他年轻的脸庞上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
指尖夹着的半截红塔山,青烟袅袅,模糊了他眼底闪铄的光芒。
老谋子微微一愣。
再说?还没想好?
田撞撞坐在办公桌后,目光深沉如古井。
他看着张亦谋脸上那细微的变化,看着陈凡在烟雾后面那双看似散漫、实则沉静得可怕的眼睛,心里咯噔一下。
一股强烈而熟悉的预感猛地攫住了他……这小子!又要搞事了!
办公室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沉重得能听见尘埃落下的声音。
就在这份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将抵达临界点时。
陈凡忽然咧开嘴笑了。
笑容依旧轻松,带着点年轻人的惫懒。
但他接下来的话语,却如同平地惊雷!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点玩笑的随意,却字字清淅,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国内档期……回头再说呗。”
他慢悠悠地吸了一口烟,在缭绕的烟雾中微微眯起眼,仿佛在欣赏着指间明灭的火星。
然后。
用一种如同宣布今天中午我们吃小炒肉般平常的语气。
抛下了那颗足以掀翻屋顶的……核弹!
“我先拿着它,去下个月底的威尼斯电影节……”他顿了顿,象是觉得描述不够精准,吐出一个烟圈补充道:“……试试水。”
“嘶……!”清淅可闻的倒抽冷气声!
张亦谋只觉得自己的呼吸猛地一滞!
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
一小截滚烫的烟灰无声地掉在他笔挺的西裤上,他却浑然未觉!
张韦平刚拿起保温杯想喝水的手僵在半空,杯口边缘冒着白汽的水晃荡着,差点泼洒出来!
他镜片后那双精明的眼睛第一次露出了超出精密计算的巨大错愕!
田撞撞: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小祖宗要搞事!
去威尼斯?!!
试水?!
试谁的“水”?!
那是威尼斯!
世界最古老、最顶级的电影节!
三大国际电影节的头马!
艺术电影的圣殿!
无数导演终其一生仰望的终极目标!
那是金狮!是连他张亦谋几度冲杀都未能真正攀上的巅峰!
在这小子嘴里……怎么就跟去隔壁胡同澡堂子泡个澡一样轻描淡写?!
刹那间。
办公室里三个人的眼神……张亦谋的是混杂着惊愕、恍然、难以置信甚至一丝被激怒般被小觑了的复杂审视!
张韦平的是职业商人面对高风险、高回报、高杠杆时近乎本能的算计和心跳加速!
田撞撞则是纯粹的、带着点你这小子怎么敢的震撼与担忧!
三双眼神如同实质的探照灯,交汇在坐在烟雾里、跷着二郎腿的陈凡身上。
寂静。
足足七八秒的寂静!
办公室外走廊里的谈笑声、远处的蝉鸣,都象被按下了静音键。
陈凡的表情依旧轻松,嘴角甚至挂着那点若有若无的笑意。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
桌子底下,他那条跷起来的腿,小腿肌肉正无意识地微微绷紧……不是紧张,是兴奋!
是赌徒即将亮出底牌前那种血脉贲张的微颤!
装逼?他心里无声地嗤笑。
哥们心里也是一点底都没有好吧!
《三峡好人》拿金狮那是2006年!
是四年后那个时空节点,历史赋予它的王冠!
如今硬生生被他提前四年掏出来,塞进2003年的世界影坛!
威尼斯那帮评委会买帐吗?
水城那片变幻莫测的海面上……这只提前了四年扑食的金狮子……还能否叼到那条命运早已预订的鱼,谁都不知道。
这念头只在心底一闪而过!
随即就被一种近乎赌狗的心态狠狠压制住!
难不成等四年?!
等剧情自己复位?!
等个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