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啊杀呀!”
“缴枪不杀!”
喊杀声震天,在这个宁静的小山村上空回荡。
交战双方是二三十个小娃娃,虽然春寒料峭,一个个却都汗抹流水的,正玩得热火朝天。
在这群孩童中间,一个戴着绿军帽的娃子特别惹眼,只见他小骼膊一挥,嘴里很有气势地吼着:
“同志们,夺下前方米田共高地,为了胜利,冲锋!”
冲锋!
身后十几个娃子嘴里哇哇大叫,抬起手中的武器,开始射击,目标就是前方的米田共高地,也就是生产队的大粪堆。
至于武器,都是自制的玩具:一截毛嗑秸秆,把中间的瓤子掏空,表面再挖出来一个槽儿,找一截有弹性的湿柳条棍,弯成弓形,一端插在后边,一端伸进槽儿里,最后在前端插一段高粱秸秆。
发射的时候,把槽儿里的柳条棍往回一勾,然后一松手指头,柳条棍弹回去,就把前端的高粱梢子给弹射出去。
大粪堆上边的娃子,则在一个小胖墩的带领下,开始还击。
只见那小胖墩一手叉腰,另一只手拿着一把小木头枪,嘴里一个劲叫嚣:
“弟兄们,顶住,给我顶住!”
一时间,双方打得热火朝天,好不激烈。
一瞧战况焦灼,军帽娃儿便决定放大招,只见他又使劲挥了下小骼膊,大喝一声:“彪子,上爆破筒!”
哇呀呀,伴着一声怪叫,一个身形异常高大的家伙冲出来。
和那些七八岁的小娃娃相比,这家伙简直就是巨无霸,体格比成年人还壮实。
只见他手里拿着一截长长的毛嗑杆儿,毛嗑杆儿也异常粗壮。
随着他双臂抡圆,漫天的细土面喷洒而出。
原来毛嗑杆是空膛儿的,里边装的都是那种稀碎稀碎的土面子。
这下好了,伴着咕咚一声,尘土满天,天昏地暗,娃子们一个个造得灰头土脸。
粪堆高地上的小胖墩也迷了眼,一个腚墩儿坐在地上,左脚下意识地一蹬,把一大块土坷垃给踢了出去。
好巧不巧,咚的一声闷响,土坷垃砸在军帽少年的脑袋上,整个人也应声而倒。
“不好,李惊螫牺牲了,同志们,为李惊螫报仇!”还有没出戏的小伙伴,想要继续战斗。
也有机灵的,赶紧跑到军帽少年身边,七嘴八舌的叫嚷:“醒醒,李惊螫,你醒醒。”
这是给我干哪来了?李惊螫缓缓睁开眼,周围是一圈灰头土脸的小娃娃,一个个破衣娄嗖,衣服上都打着补丁,脸蛋子全都皴了,跟麻土豆似的。
李惊螫从地上爬起来,一时间还有点蒙,周围的景物陌生而又熟悉,仿佛勾起他脑海中那十分久远的回忆。
一瞧李惊螫没事,小胖墩也来劲了,趾高气扬地挥挥手里的小木枪:“李惊螫,你这个指挥官被我方击毙,这场仗是俺们赢了吧。”
“杨天宝,是你——”李惊螫使劲揉揉眼睛,然后伸手捏捏对方的小脸蛋,嗯,肉呼呼热乎乎的,好象不是做梦?
小胖墩杨天宝把对方的小爪子扒拉到一边:“李惊螫,你们输了,刚才你都死了。”
“我没死!”李惊螫那双堪比潘东子的大眼睛里,满是笑意。
杨天宝急了:“你才刚明明都死了。”
李惊螫眨巴眨巴眼睛:“我没死,我又活了,哈哈,我又活了呀!”
“你玩赖,我再也不跟你好啦。”
小胖墩都快被气死了,手里的小木枪使劲往地上一甩,结果一下子摔成两半。
这下他可更委屈了,扑通一下坐到地上,俩腿使劲蹬。
李惊螫则乐呵呵地瞧着,相比周围那些身上补丁摞补丁的娃子,杨天宝的衣裤明显是新的。他知道,这年头儿,名字能叫“什么宝”的,那可真是家里一块宝儿,轻易不要招惹。
就拿杨天宝来说,身上五个姐姐,号称五朵金花。
家里就这么一根独苗,可不是个宝儿嘛。
不过李惊螫可不怵他,在他的记忆里,杨天宝是他的小跟班。
于是李惊螫伸出小手,在小胖墩的脑瓜儿上拍了拍:“宝儿啊,别尿叽,多大点事,赶明个,哥给你弄一把烟火枪,来,给哥乐一个,叫声哥听听。”
一听烟火枪这几个字,小胖墩眼睛里差点喷火,噌一下蹿起来,抱住李惊螫的脖子:“哥哥哥,你是我亲哥,要是能给我弄烟火枪,我管你叫爹都行。”
“你个小兔崽子,俺才是你爹!”一声大吼传来,是他们生产小队的杨队长,正领着社员往大地送粪回来。
一听宝贝儿子管别人叫爹,那还了得,杨队长立刻把挑着的扁担和土篮子一甩,然后弯腰拎起小胖墩。
只见他大巴掌高高扬起,最后却轻轻落在小胖墩身上,就当帮他拍拍衣服上的土面子了。
周围的娃子也跟着起哄:“队长叔,你倒是使劲揍呀。”
杨队长虎起脸:“都滚犊子,赶紧回家吃饭去,收工收工。”
说完,就乐呵呵地背着小胖墩往家走。小胖墩还回头朝李惊螫扮鬼脸呢。
看看天也快眼擦黑儿,娃子们便一哄而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李惊螫也按下心头的激动,循着记忆,向自己家走去。
踏在土路上,周围的景物是那么亲切和熟悉:一座座低矮的茅草房,一排排篱笆墙,家家户户的烟囱上,升腾着袅袅的白烟儿,被夕阳染成粉色。
村子不大,几十户人家,一眼都能望到头;再往远就是起伏的群山。
刚开春,山还没绿,苍苍莽莽,环抱着这个小山村。
不知不觉间,李惊螫的眼框中已经噙满泪水:这里,就是他梦中的家乡。
回来了,回来啦,半生沧桑,归来却仍是少年,这怎不叫人喜极而泣?
“哥,妈叫你回家吃饭呢。”迎面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
那是一个穿着花棉袄的小丫头,梳着两个干巴巴的小辫儿,小脸蛋儿瘦成一条儿,显得眼睛格外的大。
李惊螫一下子愣在那:“谷雨,你你你,你是小雨!”
“哥,你咋啦?”小丫头怯怯的目光望过来,“刚才铁蛋儿说你脑袋被砸了,让我看看。”
小家伙踮着脚尖,围着李惊螫转了一圈,小手在他的脑瓜摸了半天,最后又吹了吹:“呼呼,不疼啦。”
“谷雨,我的好妹妹!”李惊螫紧紧地搂住李谷雨,生怕一松手,就会再失去这个妹妹:我那可怜的妹妹呀,每当想起你被狼给叼走,哥就痛彻心扉。
好了,现在好了,哥回来了,一定不会再叫悲剧重演。
李惊螫使劲攥紧小拳头:哥保护你!
突然,他感觉到一股莫名的力量,在体内涌动,然后,李惊螫就惊愕地发现,自己的小拳拳,竟然泛起一道绿芒,一闪而逝。
眼花了吧?李惊螫感觉肚子传来几声咕噜,对,一定是饿的眼蓝了。
“彪哥,我妈也叫你去吃饭。”李谷雨又抬头望向哥哥的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叫做彪子的大汉,也跟了过来。
“嘿嘿,小雨。”彪子咧开大嘴,露出标志性的憨笑,声音也憨憨的。
李惊螫刚才太过激动,真没注意彪子。
他知道,这彪子是村里的孤儿,也不知道大名叫啥。
小时候得脑膜炎,把脑子烧坏了,憨憨傻傻的,吃百家饭长大。
在那个年代,医疗落后,每个村子里,几乎都有这种存在。
彪子跟李惊螫和李谷雨最好,至于原因嘛,可能是他们的母亲心眼好,经常叫彪子去家里吃饭。
这年头,谁家都不富裕,他们这边还好一些,没怎么挨饿,但也就是能吃饱的程度,远远谈不上吃好。
“彪子,走啦,吃饭去。”李惊螫想要拍拍彪子的肩膀,可惜够不着,最后只能拉拉他的衣角,结果刺啦一下,扯开一道口子,露出里边的棉花,这袄子都糟了。
“干饭,干饭。”彪子咽咽口水,再揉揉肚子,脸上露出满足的憨笑。
这家伙也不知道怎么长的,膘肥体壮,体格子比村里最棒的小伙子还好。
李惊螫拍拍彪子的大腿:“以后叫你顿顿吃饱饭。”
这不是他瞎许愿,李惊螫永远忘不了,在他十岁的那年夏天,下河摸鱼,被激流冲走,最后是彪子跳下河,硬生生将他给捞上来的。
这救命之恩,当以饱饭来报。
一大两小三个人,向着屯子最东头走去,屯子最边上那两间小草房,就是李惊螫的家。
西边挨着的那个东倒西歪的破草房,就是彪子家。
回家啦——李惊螫瞪大眼睛,使劲打量着这一切。
草顶泥墙,很简陋的两间小土房,这是父母插队来到这里,建造起来的爱的小巢,更是李惊螫记忆中,最温暖的地方。
即使他后来住上城里的高楼大厦,却永远觉得比不上眼前的茅屋。
院子占地很广,周围是一圈柳条栅子,上边的柳条刚要发芽,正冒出来一嘟噜一嘟噜白色的毛毛狗。
大门两侧,是两丛迎春花,刚抽条,隐隐现出小小的花苞。
在李惊螫的记忆中,这是他出生之后,老爸栽下的。
因为他是惊螫这个节气出声的。惊螫起,春雷震,万物生,生机勃勃的春天就要来了。
李惊螫伸出手,轻轻触碰着迎春花的枝条,然后他就傻愣愣地看到,指尖流淌出一道莹莹的绿光,一个小花骨朵开始张开,一朵黄灿灿的小花,在料峭的春风中绽放。
金黄色的花朵,是那么小,那么不起眼,可是却执拗地开放,迎接春天的来临。
李惊螫口中也呆呆地念叨着:“真好,真好,花有重开日,人又再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