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叫你手里攒着真画,再去买他造的假画,多绝!
再看打了眼怨谁?看来,这位柳二爷不单冲着钱来的,干脆就是冲着半尺仙来的,不但里外里大赚一笔,还毁了半尺仙的名声,等同要了他的命
他临死前总算想到柳二爷的这一手,死得明明白白。
可不明白的是,他败给人家柳二爷,却只见到柳二爷的手笔,人家的面也没叫他见过呢!
黄德文一分析,这也对上了半尺仙死前的遗言!
说起半尺仙的死,黄德文眼睛里直冒泪珠子:
“黄爷,话既然都说到了这个份上,那我就实言相告,其实我不告诉你和江大奶奶半尺仙的死因是为你们好”
原来那柳二爷这一手造假的能耐,近二十年里,别的地方不说,单津城一地,被他故意害的家破人亡的行家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皆因他得着黑白两道上的庇佑,跟官场的人称兄,管锅伙的人叫弟,古玩行的人惹他不起,只能吃哑巴亏,大伙都是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以至于这个祸害能横行至今。
黄德文不忍黄火土年纪轻轻因这事丧了性命,瓮声瓮气地说:
“哼,就您和江大奶奶,加一块还不够人家一捏!别粪坑里打灯笼——找死了!”
锣鼓听音,说话听声。黄火土吃的是江湖饭,全凭随机应变的本事,他听黄德文这么一说,心里头纳上闷儿了,“没想到古玩行里还有这么个黑白两道通吃的硬茬子,自己目前的实力和势力还真斗他不过。”
脑门子当时就见了虚汗,嘴上却不肯认栽,这又装起了世外高人:
“笑话,小衲法力通天,只需略施神通,立时可将柳二爷化为齑粉,只是那柳二爷劫数未至,小衲先让他苟活几日。”
黄火土嘴上正能耐着呢,忽听得巷子里又传来了声音。
“黄德文到底死哪去了?”
这声音又尖又腻,不是旁人,正是钱昌运那狗官,黄德文和小学徒一听正主来了,吓得三魂荡荡,七魄幽幽,站在原地直打摆子,身上的汗那就更别提了,早就把衣服洇湿了。
一个公人立刻回禀:
“钱大人,他铺子前面挂着牌子,写的是“家中有事,歇业三月”,家里老婆孩子伙计学徒一个不剩,但家当还在,备不住是老家出啥事了。”
钱昌运心里隐约察觉到不妙,大喝一声:
“还不赶紧搜,保不齐《八十七神仙卷》就在库房呢。”
有了上官的命令,底下人本就是逮到只蛤蟆也得攥出尿儿来的主,一听这个可就不拘着了,前面砸黄德文家后院大门的时候跟强盗相仿,这会真个是梁山好汉全伙在此,直把黄德文的铺子、库房连同住人的屋子翻了个底朝天,借着搜《八十七神仙卷》的机会,看见什么直接拿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查抄大观园呢。
好在这些公人都是空手而来,能拿的东西不多,当着钱昌运的面也不敢太放肆,黄德文损失倒也不大,可那副宝画就是没找到。
这一下钱昌运可急的五脊六兽的,心火若是能从谷门出,能窜出两里地去,就这份急吧。
他人又胖,当时急的虚汗流的跟下雨似的,擦一遍流一遍还是止不住:
“这老小子怎么偏偏今天有事,这不是毁本官吗?”
手下一个机灵地的公人,诨号叫个灵俐虫,说:
“钱大人,这老小子是不是提前得到风声跑了啊?要不然回老家干啥带着宝画?伙计也跟着消失?”
钱昌运一嘬牙花子心想不能够啊,此事只有官面上的人知道,他们不可能吃里扒外冒着得罪老王爷的风险暗助黄德文,手底下人也才是半个时辰前得到的消息。
至于黄德文为啥带上宝画,那更好解释了啊,那宝画是他的命,一向是走哪带哪,就差睡觉搂着给他下崽了。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事关重大,钱昌运越想越急,嘴皮子都起了好几个水泡,跟被蜜蜂蜇了一样,嘴差点都张不开了。
“早知道本官中午的时候就该直接把画借来,再不济该派人一直盯着他,这倒好,砸锅崴泥啊!”
钱昌运悔的都不知道怎么哭了,两眼发直,盯着往来的行人,看谁都象黄德文,恨不得咬上两口。
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钱昌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好在他为官多年,多少经历过大风大浪,当即两个眼珠一转,盯上了其他古玩铺:
“李黑手、张脏心、王不要脸儿,你们三个打今起乔装打扮在附近给本官盯着,一旦看到黄德文立刻向本官汇报,其馀的跟本官去别的古玩铺踅摸几件耐瞧的玩意先稳住了老王爷,拖过今晚再说,黄德文的家当在这里,没准明天就回来了!”
灵俐虫奓着胆子问:
“钱大人,留住老王爷一晚上容易,可明天黄德文还不回来怎么办?要是他真的带着宝画跑了又该如何?”
话是拦路虎,钱昌运吃了个烧鸡大窝脖,可他当了这么多年的狗官,又贯会送礼、拿捏人心,怎么可能没有自保的办法:
“那可就怨不得本官了,等实在拖不过去了,待老王爷问起来,就说是黄德文老鼠给猫当婆娘——要画不要命,不愿意献出宝画,前脚刚答应,后脚就跑了,故意戏耍老王爷,到时候只能发下海捕文书、杀了黄德文全家给老王爷泄火了!”
底下人没觉得哪里不对,纷纷竖起大拇指称妙,钱昌运这才带人又去别的古玩铺打秋风借花献佛了。
巷子尾的黄火土一听这话,心说吃冰下雹子、想娶媳妇儿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脑子里立时出现了一个人,只要有此人相助,必能替半尺仙出了这口恶气,恶气一出,自然能合眼,眼一合,一缕嗔气到手,修炼更进一步,福寿还能增加,当真是妙不可言啊!
他是高兴了,可有人还哭丧着脸呢,那小学徒倒还好,不过是兔死狐悲,可黄德文脸上都没人色了,眼睛凸着,嘴巴张着,舌头伸着,不动换不知道人活着,土鸡瓦狗相似,插标卖首相仿,跟上刑场一般,就差屎尿齐流了,连逃都忘了逃:
“我是千不该、万不该、悔不该、大不该,不该要画不要命,前面还以为躲一阵子风头就过去了,顶多到时候花钱孝敬一下那伙狗官,谁曾想这些驴日的、狗操的、王八蛋里钻出的为了保命要杀我全家啊!”
就听得啪呲一声,黄德文双腿一软直接跪那了,坠泪如雨下,当真是哭都找不到调门了,哑着嗓子说:
“我是当真糊涂,为了一幅画搭上我一家老小的性命真不值当啊!”
一旁的小学徒搀扶着黄德文起身,说:
“东家,实在不行献上宝画保命吧,兴许还来得及!”
黄德文如梦初醒,跟丢了魂似的要去找钱昌运,反正他就在裕成公古玩铺旁边的恒成公古玩铺,现在过去说句软和话,这灾就躲过去了。
可黄火土哪里肯让他去,一听就急了,赶紧拦住耍起了嘴皮子:
“施主,你好生糊涂,你以为交了宝画就没事了?钱昌运什么货色,你比我清楚,你无端让他白白受惊,你当他不会报复你?再者说了,那宝画可是你家祖传之物,若是没了,待百年之后,九泉之下,你有何面目去见你的列祖列宗?我倒是有个计较,不但可以保下你家宝画、全家性命,还能将那些狗官全部收拾了,我猜你也不想被那伙狗官一辈子盘剥吧?”
这话一下子说到了黄德文的心坎上,当初他就是因为这些因由才选择脚底抹油的,可黄火土上嘴皮碰一下下嘴皮就想说动他,门也没有啊!
况且你一个穷算卦的,说难听点,地面上的什么人心情不好了,都能踹你几脚,似这等入不得流、上不得席的怯老赶、穷花子竟敢放下如此大言?夸口也不怕风大把舌头闪了,黄德文自然信他不过,权当放屁。
黄火土看破了他的心思,拍着胸脯建议:
“你且听小衲说,你先去京城躲躲,如果小衲两天不让这等狗官人头落地、留下你的家传宝画,到时候你找老王爷主动献上宝画,人情不就落在你身上了吗?如果老王爷问你为何戏弄他,只把祸事推到小衲身上便好,老王爷得了宝画,自然饶你性命,到时候小衲死路一条,一切与你无关!不过你须多行好事,方能留住这一世富贵。”
黄火土心想我既然以性命相托,答应帮你保住宝画,你怎么得意思意思吧,唾沫没有白费的,我里外里不能白耍。
加之他的话茬子够硬,一是敢找人要钱,二是有让人掏钱的手段,这又讹上人了,可一瞧黄德文怎幺半点反应都没有?
黄德文一听黄火土的建议还真不错,若守住宝画,除了祸害,万事大吉,如若失了宝画,攀上老王爷这个高枝,津城的狗官们以后谁还敢盘剥他啊?里外里黄火土一人担了所有的风险。
可他光琢磨前几句话了,没听不懂黄火土言下之意,只说:
“黄爷所言极是,等我保住了全家性命,定会修桥补路,多做功德。”
黄火土见黄德文还不往道儿上走,暗骂这老小子真会装孙子,这都什么节骨眼儿了,还舍命不舍财呢?他不得不把话挑明了:
“常言道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作恶,虽恶不罚。等你保住全家性命再积德行善,那就来不及了,功德只在眼下。”
黄德文左骼膊夹着宝画,右手掏出了一个紫莲绸缎荷包说:
“我出来的匆忙,银票金条都在老婆孩子身上,身上只有二十两银子,如何能够行善?”
黄火土心想:本以为能诓点蒜条金呢,结果没多大油水,可也不能不要:
“东西不在多少,小衲替老掌柜送入粥厂道观,给祖师爷添点儿香火,定保您财源广进。”
黄德文手里的荷包就入了黄火土的手里,他从里面抓了十五两的碎银子,就又把荷包还了回去:
“无量佛陀,请施主谨记,两日内不得露面,要不然你害了小衲的性命事小,失了宝画可就追悔莫及了!”
黄德文祖上就是靠受了别人的善心发的家,三代下来,没有不斋僧敬道、大发善心的,要不然前面也不会不告诉江大奶奶和黄火土半尺仙的死因,这话他是记下了,可再一看发瘪的荷包,心说黄火土这小子手可够黑的。
不过转念一想,这些钱权当是给黄火土的卖命钱,这才约好之后,各自拜别。
黄德文与学徒二人从西城门奔了四九城,黄火土则不紧不慢地沿路打听一个人,一边消食一边晃晃悠悠的溜达,来到了毛笔街。
津城地方,以东西南北分区,以地形称巷,街道则以买卖行当命名。
比方你要买金子,那就去元宝街,你要存银子,那就去银窝子,你要去买衣服就去估衣街,你要买针头线脑伍的,就去针市街,你要去妓院土窑,那可就问不着了。
再说黄火土来的毛笔街,历史渊源已久,自打前明以来,这毛笔街只卖笔、墨、纸、砚、书、画、刻章、装裱,左右两排铺面要么是画馆,要么是书店,铺面大点的还兼着茶馆、酒馆,供举子们吟诗作对,针砭时弊。
招牌也个顶个的雅,左边叫个兰亭斋,右边称作凤栖阁,那边盖座怡红院,这边立着潇湘馆,没读过几年书的人压根不来这,开口孔子孟子,闭口老子庄子,能把你说困了。
当下,时辰已然不晚了,可街面两边的画馆书店里还有书生进来出去,有卖弄的狂生,一看乞丐模样的黄火土竟然出现在这里,不免出口调侃几句:
“瞧这花子,穿的虽破,但也有一颗好读之心,难得!难得啊!若是拜入学生的门下,好生调教一番,定教他榜上提名、抡元夺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