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馀书生只是一笑,黄火土听了权当放屁,来到此处,抬头盯着两边铺子的招牌,待走到街心时,看到了一座雅致的二层楼阁,飞檐黛瓦,朱门对开。
门楣上高悬一块乌木鎏金匾额,上书“画宝阁“三个苍劲大字。
门前三阶青石被岁月磨得温润,两侧悬挂着一副檀木楹联,上联提的是“黄金指指下定日月“,下联对的是“嘴中舌舌里含乾坤“,墨迹酣畅淋漓,自显一番风骨。
黄火土压根没来过这,但就跟回自己家一样,两个袖子往后一甩,背着手,仰着脑袋,拭阶而上,迈槛而入,顿时瞧花了眼。
但见四壁悬着绢本册页,墨色氤氲间透着千年风雅,楠木多宝格里,湖笔列阵如林,徽墨暗香浮动,那一刀刀古法宣纸叠成雪浪,端砚静卧如墨玉含光。
墙角紫檀架上垂着半卷未裱的山水,墨痕犹湿,似能听见林泉絮语。
黄火土当真是开了眼了,看哪儿哪儿热闹,一双眼不够他忙活的,怎么是“狼毫紫竹笔”,什么是“徽州老宣纸”,这还是阁楼一层,那也够瞧得了。
他虽然不懂笔墨纸砚,但一眼能看出这些东西价值不菲,随便一样都够他吃二年的,可半晌没见过大活人,还当是东家不在,可又不能白来一趟,便东瞅瞅西看看,沾沾雅气,轻抚着案上澄心堂纸,背后却传来瓮声瓮气地声音:
“那刀宋纸需用天台古藤,九蒸九晒方得,抵得城北三进宅院。
黄火土回头一看,背后立着一个比孩童略高的柜台,连接铺面,上面摆着算盘、帐本伍的,但柜台里面也没人啊,难不成是自己听错了?便疑神疑鬼地回了头,指尖掠过一锭李廷圭墨,可那声音又兀自冒出:
“松烟入墨,轻胶十万杵,这般龙宾墨落纸如磬,半锭可换匹塞外良驹。”
可再一回头,依旧是只见声音不见人,黄火土一琢磨,保不齐那人就在柜台底下藏着呢,心说该不是店老板的小孩跟他玩捉迷?
待快步赶过去,靠着柜面探着脖颈往里一看,方见到一个人,此人并非孩童,而是个三寸钉谷树皮的矮子。
他还没看清那矮子模样,那矮子便从柜台另一侧转了出来,黄火土这才得见此人。
这位四十来岁,人长得又矮又胖,肚大腰粗、八字眉、单眼皮、蒜头鼻、大嘴岔、大耳朝怀,两条罗圈腿走路外八字,穿着蓝色大褂、褂裤,头顶瓜皮帽,腰间系丝绦,丝绦缀个腰牌,写的是“奇人”二字。
黄火土心说得亏我知道你是谁,不知道的还以为武大郎活了呢,就您这个头,横着竖着一边高,出门遇到大点的狗都是一劫,若是被拍花子的拐出十里地,才发现您比拍花子的大二十岁还有馀。
倒不是黄火土心脏,非得以貌取人嘲讽人家,您想想一个唤作画中仙的读书人住在如此文雅之地干着如此的行当,那其人不该说貌比潘安,最起码也是人模人样。
可一见到本人,人傻了,为啥?这就好比去见一个貌比西施的美娇娘,来到了收拾精致的香闺房,结果掀起帘子一看,冒出一个猪八戒,你说黄火土得是什么心情?
不管怎么样吧,毕竟是求人办事,当下赶紧作了个揖:
“画中仙费兄,小衲黄火土有礼了!”
书中代言,黄火土前番在古玩巷子尾从黄德文嘴里知晓了柳二爷此人的底细后,心知自己目前斗他不过,若不耍些手段,江大奶奶托付之事万难办到。
但他能思善算精明过人,从不做亏本的买卖,便想要借势,势从何来?便是眼前的奇人画中仙费大郎。
先前他也不明白为何费大郎为何叫个画中仙,在来时路上打听后才知道这费大郎有两大能耐,一个叫做黄金指。
因为他作画不但可以用毛笔画,更可以用手指头画。
那时津城画师里还没人用手指头画画,手指头象个肉棍儿,没毛,怎么画?人家照样画山画水画花画叶画鸟画马画人画脸画眼画眉画樱桃小口一点点,这种指头画,看画画比看画更好看。
另一项能耐是用舌头画,比用手指头画出来的还要好看,这功夫在津城他是蝎子拉粑粑——独一份儿。
而这两个能耐正应了铺子门口的楹联:“黄金指指下定日月“,“嘴中舌舌里含乾坤”。
黄火土也是根据这个找到了画中仙费大郎的画馆。
单说这两个能耐还不足以在津城闯出响当当的人物字号,所以他还有第三个能耐,造假画。
这造假画达到了什么境界呢?就这么说吧,你前脚随便画一幅画,他后手能画一个一模一样的,还能比你画的好看,就算放到你眼跟前你都分不出来哪副是自己画的,哪副是他画的,故此才称为“画中仙”。
只因他从不用假画骗钱害人,这才让柳二爷得了名号,要不然他称第二,哪个敢称第一。
当然,黄火土不打听不知道,这位费大郎还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号,是因为出了名的怕老婆,也就是惧内,本地话叫怕婆儿。
他老婆费大奶奶,原名好巧不巧叫个潘雨莲,却不比娇滴滴的潘金莲,那可是位“女中豪杰”,是长春会前任会头潘大傻的女儿,江湖上报号叫津城雨姐,长得身长八尺,豹头环眼,大屁股,粗骼膊、粗腿,皮糙肉厚,脚比男人的还大,说起话来嗓门儿又粗又亮,粘上胡子活脱一女张飞。
这女张飞在家里成天吆五喝六,让他往东他不敢往西,让他打狗他不敢撵鸡,津城雨姐一瞪眼,吓得他如同蝎虎子吃了烟袋油子——净剩下哆嗦了,所以得了个绰号叫“窝囊废”,又叫“废物点心”“武大郎”。
黄火土也闹不明白这两人怎么就配成一对了,放一块跟费大奶奶牵条狗一样,可人家夫妻二人偏偏还生下一个小闺女、一个小小子,他一想到费大郎前半晚跟爬山似的,后半夜是老鹰捉小鸡——一个忧愁一个喜,就直嘬牙花子,这一晚上他不得累屁了,再一想,怪不得费大郎的第二个能耐是用舌头画画,有根啊
“小子,我知道你。”
费大郎和黄火土两个人分宾主落座,自有伙计端上茶水果点,黄火土走了半天路,正觉口干舌燥,把桌上的盖碗儿端起来呷了一口,但觉清香透顶,回味甘甜,沁入心脾,怎么是扬子江心水、什么是蒙山顶上茶,喝惯了井水的黄火土可没尝过这个,心下暗暗寻思:连茶水都这么讲究,这费大郎家里得趁多少钱?既然他家有钱,那求他办事可就不用花钱了。
黄火土疑道:
“您知道我?”
费大郎挑了挑眉毛,瓮声瓮气:
“按说你我没见过面,我又很少去镇邪衙门,自然不知道你,可你多卖派啊,听张铁嘴说你是镇邪衙门头一号借钱当差的,最近街面上又传闻你当了金点先生,要让半尺仙合眼,蒙了人家江大奶奶不少钱,可有此事?”
黄火土惯是个脸厚心黑的,自打当了金点先生,脸皮也比一天一天厚,为了蒙钱和修炼,脸皮都快赶上李大本事了,可还是让费大郎说的有点下不来台,他脸上可不挂相,这又使上了纲口,拿上了:
“费哥何出此言?小衲自下崐仑山以来,在南门口算卦看相,无非是劝人向善,替佛道传名,黄白之物从不过手,只求解人之苦、救人于难,即便是拿了钱,那也是转手送入粥厂道观,给祖师爷添点儿香火”
费大郎脸皮薄可听不了他这个,连忙摆手打断:
“打住,打住,你有什么事赶紧说,就冲你刚才那通胡沁,今晚我就得洗洗耳朵。”
人家费大郎玩的玩意儿太雅,进的都是文人,出的都是墨客,朋是城里的名家,友是山中的泰斗,讲的是四书五经,说的是仁德教化,开口是之乎者也,闭嘴是酸文假醋,从来没有这路装神弄鬼的江湖骗子朋友,当时没给黄火土一个大耳帖子已然是肚里藏江河,胸中卧山丘。
黄火土知道费大郎这个奇人是自己人,也懒得使江湖上的手段了,便把自己俗世道果的名目、为何要帮半尺仙合眼、今晚又如何跟黄德文许诺,浮皮潦草地说了个大概,最后又讲了自己的计谋,如此这般,这般如此,至于蒙钱的细枝末节一笔带过。
费大郎听了个大概齐,知晓黄火土这是在修炼,可仍旧是眉头皱成肉疙瘩:
“火土啊,按理说你我是同僚,你又是亲自登门求助,我没理由拒绝你,但是”
黄火土一听但是,就知道这话茬不对了,但没打断,继续往下听。
“你是因果客,你得修炼,可我的俗世道果叫个画师,境界升级条件里没有拿假画害人这一条啊,要不然我学柳二爷造假画骗钱多痛快啊。这不能帮你的缘由,张恨水说的你是一点没听进去,你以为你当初找他借钱是他没钱还是吝啬?都不是,你若大喇喇地拿我的假画去害人,修炼更进一步,你是痛快了,可我就遭殃了,因为我的画通过你的手改变了别人的因果,好处你全得了,这业障可就归了我了,你可明白?”
黄火土这才领悟了张恨水当初说的话,也即奇人要在俗世中扮演好相应的角色、干好相应的行当。
比方你是个治病救人的郎中,就不能干伤天害理的勾当,你是个铁匠铺打铁的匠人,就不能去码头上扛大个儿。
如果修行过快或违背了修行规则,牵扯的因果越重,业力越多,也越易堕入“孽障”,轻则入魔,中则化妖,重则天诛。
而费大郎目前的境界晋升条件没有拿假画害人这一条,一旦抬黄火土拿他的画害人,那么费大郎就违背了修行规则,到时候那可就
黄火土已然不敢往下想了,他也无害人之心,自然不会强求费大郎帮他,只是他如果不通过费大郎的能耐办成了答应黄德文的事,那可就等着被老王爷枭首示众吧。
念及于此,黄火土急的是五脊六兽,自己谋划好的计谋却在这最关键的一环出了纰漏,愁的他五官挤在一处,脸都快成包子了:
“这事就没个缓?费哥,你可得救我一救啊!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一岁吃奶的孩子”
黄火土为了活下来也是舍出脸了,心里琢磨着费大郎要是不帮自己,那就先使上泼妇惯用的磨裤裆、坐地炮,再不济学锅伙混混儿耍光棍,这要换别人兴许不灵,可费大郎是谁啊,不能说饱读诗书,但也是丹青妙手,读书人就怕来这个,要不然他怎么会被自家悍妻降服了。
这惨刚卖到一半,且还没说痔疮多大、不孕不育呢,就听得后院传来一声河东狮吼:
“废物点心,该伺候老娘睡觉了!”
黄火土总算见识了费大奶奶的厉害,且不说家法多严,就说这声音吧,愣是吼的茶杯里的热水抖落了一半,震的房梁上的灰跟下雪似的往下飘,你就想这声音得多霸道吧,这要是上战场,那还有项羽、吕布希么事,想当年张飞在长坂坡一声吼百万大军魂飞魄散,但跟费大奶奶这一声比,跟猫叫似的。
可人家费大郎什么架势,端坐如山,老神在在,头都不带转的,拍着桌子回击:
“为夫正与贵客说话,你一个妇道人家插什么嘴?要不是有外人在,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再又对着黄火土展露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慨:
“家妻粗野,是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主,待你走了,我非得好好调理不可。”
后院那边安静了,一个屁都没传过来,黄火土心说这不对啊,费大郎怕老婆的名声在外,这怎么对不上啊?
可一看案面上的茶杯还不停地往外抖水,脑袋往后一仰眼睛往下一扫,才看到费大郎的两个小短腿都快抖成麻花了:
“费兄,你这腿咋还哆嗦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