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卦城不算大,两人沿着清冷的街道,慢慢踱到城中心的太极坛。黑白两色石材铺出的太极图案无处不在。
有了杨柳之前那番深入浅出的讲解,莱昂再看这座小城的目光,便带上了全新的探询意味。
他们沿着太极坛边缘慢慢走。莱昂对什么都饶有兴趣地多看两眼,坛边镌刻的八卦符号释义牌、不远处一座飞檐亭子上挂着的铜铃、甚至地面石砖拼接的工艺。
杨柳站在他身边,看着他专注研究的样子,不禁莞尔。
这是他除了摄影之外,罕有流露出兴趣的事物。
那种近乎天真的好奇,总让她想起第一次拿到新相机时的自己。
两人就这样走走停停,原本不算长的路程,竟也消磨了不少时光。
北疆的冬日,白昼吝啬,天色说暗就暗。
当他们终于沿着那条名为“兑街”的主干道,走到摩天轮脚下时,深蓝的天幕早已严丝合缝地罩了下来,只有天际线处残留着一抹淡淡的青灰色。
华灯初上。
这个季节游客寥寥,巨大的摩天轮缓缓转动着,上面的轿厢大多空着,在夜色中沉默而单调地运转着。
杨柳和莱昂一前一后踏入一个缓缓降至地面的空轿厢。
舱门在身后“咔嗒”一声闭合,将外界的声音隔绝了大半,只留下机器低沉的运转嗡鸣和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轿厢开始平稳上升。
起初,窗外的世界是熟悉的烟火人间。
他们能清淅地看见下方街道上偶尔驶过的车辆尾灯划出的红线,看见某个院落里未熄的灯火映出窗台上盆景的轮廓,看见被灯光染成暖金色的积雪从屋顶边缘滑落一小撮。
这座边疆小城冬夜那种慵懒又温暖的呼吸,仿佛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然而,当座舱越过某个高度临界点,魔法发生了。
方才还清淅而具体的街道、房屋、树木,忽然象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了繁琐的细节,只留下最本质的线条与结构。
八条主街,如同八支从中心太极坛骤然射出的光之箭矢,挣脱了建筑物的束缚,锐利地刺向远方沉在墨色中轮廓隐约的皑皑雪山。
环形的街道则化作一圈圈发光的同心圆,将放射状的主街优雅地串联起来。
随着高度继续攀升,更宏大的图景铺展开来。
渐渐地,方才那个由具体房屋和街巷构成的、水墨画般淡雅的小城“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在大地这张漆黑画布上,自行点亮、璀灿生辉的巨型星盘。
街道是星盘上精确刻画的、流淌着金光的线条。一盏盏路灯是连接星宿、熠熠生辉的银珠,整个城市变成了一个无比规整,神秘又壮丽的光网,冷静、神秘,充满未来感,却又深深根植于最古老的东方智慧。
杨柳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玻璃窗上,呼出的气息在面前形成一小团白雾。她静静地看着脚下这不可思议的景象,眼神有些迷离,低声喃喃,象是说给莱昂听,又象是说给自己:
“莱昂,你知道吗?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二次坐摩天轮。”
莱昂的注意力从窗外恢宏的星盘上收回,转向她。
杨柳的侧脸在轿厢内朦胧的光线下显得柔和,眼底有一丝属于遥远记忆的波澜。
“我小时候坐过一次,就那一次,留下了挺深的心理阴影,所以后来再也没坐过。”
她扯了扯嘴角,试图让语气轻松些,“原本我一直有个挺傻的愿望,想和爸爸妈妈一起坐摩天轮。那时候小嘛,总觉得这种带点仪式感的事情,哟家人缺了谁都不够圆满。结果等啊等,爸爸总是没空,后来……就更没机会了。”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窗外虚无的某一点。
“有一次,可能就是赌气吧,我一个人跑去家附近的游乐场,买了张摩天轮的票。那天人不多,和我同在一个轿厢里的,是一位陌生的阿姨,带着她大概四五岁的儿子。”
轿厢微微摇晃着,向着最高点攀升,窗外的星盘图景愈发完整、震撼,但杨柳的思绪显然已飘回了另一个时空。
“轿厢升到一半,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停住不动了,卡在半空中。”她的声音迷朦,带着几分缥缈,“当时停了挺久,感觉有一个世纪那么长。轿厢在空中被风吹得有点晃,往下看,地上的人都变成小点了。我心里其实怕得要死,但强撑着没哭出来。”
“那位阿姨人特别好,”杨柳的眼神温柔了一瞬,“她自己一手紧紧抱着吓得直往她怀里钻的儿子,另一只手却伸过来,握住了我紧紧抓着座椅边缘的手。她的手很暖,也很用力。她什么都没多说,只是对我说:‘小朋友,别怕,抓紧阿姨,没事的。’”
“后来,故障排除了,我们安全落地。那位阿姨大概是为了安慰我们俩小孩,还去买了两个甜筒冰激凌,给我和那个小男孩一人一个。”
杨柳说到这里,忽然自嘲地笑了笑,“那个冰激凌……是我吃过味道最奇怪的冰激凌。巧克力的,很甜,很好吃,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太害怕,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每吃一口,都觉得喉咙发紧,难以下咽。但那是阿姨的好意,我还是坚持吃完了。”
她转过头,看向莱昂,眼睛里映着点点星光,“所以你看,从那时候起,我就坚决拒绝再坐摩天轮了。没想到……这次破例,是为了陪你来看八卦城全景。”
她试图让语气重新轻快起来,耸了耸肩:“不过,也许真是我长大了,心理承受能力强了?现在看来,这也没什么可……”
“怕”字还未出口。
就在这一刻,摩天轮的座舱恰好经过了最高点,开始向另一侧下降。
就在转向的瞬间,庞大的机械传来一声并不明显、但足以被轿厢内的人感知的“吱呀”声,象是某个齿轮短暂地磕绊了一下。
紧接着,整个轿厢极其轻微却令人心悸地顿挫了那么一下。
那感觉转瞬即逝,但对杨柳来说,无异于噩梦重演。
她所有的轻松瞬间粉碎。
话语戛然而止,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提起,又狠狠揪了一把,骤停的窒息感伴随着冰冷的恐慌冲上头顶。
她脸色“唰”地白了,牙齿无意识地咬住了下唇,搁在膝盖上的双手猛地攥成了拳头,一言不发。
莱昂几乎在同一时间感受到了那异常的卡顿。
他迅速看向杨柳,将她瞬间僵硬的姿态和苍白的脸色尽收眼底。
他立刻明白了,几乎是本能地想要起身过去安慰她,但理智立刻制止了他。
轿厢空间有限,他们又是面对面坐着,任何贸然的移动都可能加剧晃动,让她更害怕。
电光石火间,他采取了唯一稳妥的行动。
他慢慢伸出手,动作刻意放得轻缓平稳,越过两人之间不大的空隙,轻轻复上了杨柳紧紧攥住的拳头。
“没关系,”他的声音不高,异常柔和,“别害怕。有我在。”
杨柳的手,原本就比他小很多,此刻攥成拳,更是小小一只,冰凉,甚至在微微发抖。
莱昂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带着干燥温暖的体温,小心翼翼将她冰凉的拳头完全包裹在了自己的掌心。
和之前在尼勒克火车站,奶奶将他们手叠在一起时那短暂的触碰完全不同。
这一次,是主动的握紧,更是明确的保护和安慰。
他掌心的温度通过她冰凉的手背皮肤,丝丝缕缕地渗透进去,像暖流缓缓注入她心头。
比温度更清淅的,是他手指稳定而包容的力道,以及同时传递过来的,属于莱昂特有的那种沉静气息。
杨柳浑身绷紧的肌肉,在被他握住手的瞬间,蓦地松弛了一些。
她紧紧闭了下眼睛,浓密的睫毛颤斗着,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熟悉的雪松味道和着空气涌入肺叶。
她努力对抗着在心头疯狂发酵的恐惧,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手背上那片坚实而温暖的触感上。
直到那种久违的窒息感逐渐退去,她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声音很小,带着劫后馀生般的微涩和沙哑:“莱昂……谢谢你。”
莱昂闻言,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言谢,也暂且不要说话,保存体力。
他就这样握着她的手,没有再松开,维持着那个稳定而温暖的包裹姿态。
轿厢平稳的降低高度。
脚下那璀灿的城市光影渐渐恢复成街道和屋舍轮廓,人间烟火重新变得清淅可见。
直到座舱轻轻一震,彻底停稳在地面平台,舱门自动打开,夜晚清冷的空气涌入。
莱昂这才松开了手。
掌心残留的冰凉触感和她手指细微的颤斗,似乎还烙印在皮肤上。
他率先起身,走到舱门边,然后侧身,向仍坐在原地的杨柳,伸出了一只手。
不是搀扶,而是一个邀请她离开这个曾带来恐惧的封闭空间的姿态。
月光与街灯的光混合着,落在他平静的侧脸和伸出的手上。
这一刻,脚下是安稳的大地,眼前是陪她共度恐惧的人,杨柳的心,终于安定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