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温暖如春,与窗外的风雪交加仿佛两个世界。萨尼亚大婶一坐进这温暖的“避风港”,先前那点和达吾提别克大叔争执而引发的火气立刻被驱散。
她为人就象杨柳非常熟悉的那些北京大院里的热心大妈,性格爽朗又健谈。
她脱下厚重的外套,露出里面色彩鲜艳的刺绣马甲,尽管普通话说的断断续续,带点口音,略微显得有些词不达意,但她仍然很热络地和杨柳聊起天来,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略显粗糙的手比划着名,不一会儿就把自己的家庭情况介绍的清清楚楚。
原来她和达吾提别克大叔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在乌鲁木齐上班,是家里的骄傲。小儿子阿尔曼刚刚当兵退伍回来,挺拔精神,是她的心头肉。
这几年新疆旅游特别火热,阿尔曼脑子活络,用退伍金在家里的牧场开了一间民宿,主打原生态体验,夏天的时候,游客多的忙不过来,老两口加之家里年迈的老奶奶都在夏牧场帮着忙活,虽然辛苦,但收益还算不错,日子越过越有奔头。
也正是因为要打理民宿的收尾工作,所以才眈误了一点时间,“往年嘛,这个时候,羊群的脚印早就印在冬窝子的路上了。”
杨柳了然的点点头,窗外的雪花扑打在车窗上,又被雨刷器利落地扫开。
她语气真诚地说:“原来是这样,那我们还真是有缘分,要不是转场晚了一些,我们还遇不到大叔他们呢。”
她顿了顿,觉得不能隐瞒,便实话实说:“其实他们这么晚还没有回去,也是有我们的原因。”
接着,杨柳把她和莱昂如何在草原上陷了车,达吾提别克大叔和阿尔曼如何像神兵天降般热心帮忙的事情,绘声绘色地告诉了萨尼亚大婶,最后再次郑重地道谢:“要不是大叔他们帮忙,恐怕我们两个人现在还在那个泥坑里等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来的救援呢。”
萨尼亚大婶听了,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脸上是牧民见惯风霜的豁达:“不会的,丫头。最近嘛,还在转场的牧民多的很,路上警察也有呢,不会让你们等太久。”
她说着,还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发出实在的“砰砰”声,语气笃定地安慰道:“心嘛,放到肚子里!”
她这生动又带着浓浓地方特色的表达,一下子就把杨柳逗笑了,车内原本就火热的气氛更加活跃起来。
这时,萨尼亚大婶将好奇的目光投向了前面一直专注开车的莱昂。
她端详了他挺拔的背影片刻,有些疑惑地问杨柳:“开车的那个,你的……同路人嘛?”她卡壳了半天,似乎在努力搜索合适的词汇,最终说出来一个内函深刻的词语。
杨柳一愣,没想到大婶会这么问,内心深处顿时五味杂陈,正想开口解释他们只是结伴而行的朋友,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萨尼亚大婶所说的“同路人”,应该就是字面上“一同赶路的人”、即同行伙伴的意思,不是志同道合的同志的意思,是自己想多了。
她转头看了莱昂一眼,他沉静的侧脸在仪表盘微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专注,她便笑着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这个说法。
大婶脸上立刻露出一个“我就知道”的欣喜微笑,随即又象是要分享什么秘密似的,探出身子,把头凑近杨柳一些,压低音量,用带着八卦意味的语气悄声问道:“他,人,好不好?是不是……不喜欢说话?”她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又指了指莱昂的方向。
杨柳一看这架势,知道大婶是误会莱昂脾气不好,性格冷漠了,赶忙摆手解释,声音也不自觉地放低了些,仿佛真的在说悄悄话:“没有没有,大婶您误会了。他不是中国人,听不懂中文,所以才一直没说话。”
“哦——”萨尼亚大婶恍然大悟地拖长了语调,但圆润的脸上随即又透出更大的好奇,她仔细看了看莱昂的侧影,摇摇头,语气十分肯定:“不是我们中国人?长得嘛……不象啊。”
她用手在自己脸上比划了一下,“汉族巴郎子(小伙子),样子有呢。”
杨柳张了张嘴,正想用比较通俗易懂的语言给萨尼亚大婶解释一下什么叫做“美籍华裔”,说清楚他虽然长着中国面孔,但是在美国出生长大的。
话还没出口,一旁始终安静开车的莱昂突然开口说道,声音平稳地打破了后座的“悄悄话”时间:“杨柳,前面路上停了一辆车,看样子好象是警车。”
他的英文发音在车厢内清淅响起,萨尼亚大婶虽然听不懂,但也知道他在说话,立刻停止了询问,好奇地看向前方。
杨柳闻言,立刻转过头往车窗外看过去。
果然,在越野车大灯照射范围的边缘,一辆蓝白涂装的警车静静停在路边,红蓝警灯在风雪中无声地闪铄着。
一位穿着反光警用大衣的警察刚从车上下来,走到了正骑马控缰的达吾提别克大叔身边,两人似乎在交谈着什么。
出于一种本能的责任感,杨柳立刻指着前面的警察和警车,语气带着一丝关切问萨尼亚大婶:“大婶,你看前面那是什么情况?需要我们帮忙吗?”
她有些担心是不是转场队伍遇到了什么麻烦。
萨尼亚大婶闻言,立刻把手放平支在额头上,象个老练的侦察兵一样,往前面看去,仿佛这样就能穿透风雪,看得更远更清淅。
只听她啧啧感叹两声,非但没有紧张,反而高兴地说道:“警察同志,走过来走过去,路上看看,检查安全!老是帮忙呢给我们,‘麻达’(麻烦)没有!”
说起这些萨尼亚大婶很激动,语速加快了之后这话理解更困难了一些。
杨柳仔细听着,结合大婶轻松的表情,大致理解了她的意思——这是警察在例行巡逻,确保转场安全,是好事。
她这才放心下来。
果然,不一会儿就看到那位警官和达吾提别克大叔交谈了几句后,竟笑着接过了大叔手里的马鞭,然后利落地一踩马镫,翻身上马!
动作竟然不输牧民,像模象样,十分娴熟。
于此同时,停在一旁的警车也“滴滴”响了两声喇叭,短促而清淅,好象是在催促羊群,又象是在示意车辆。
紧接着,达吾提别克大叔又对那个看不清相貌的警察叔叔说了些什么,大概是道谢的话,然后转过身,小跑几步,拉开车门,坐进了暖和的警车副驾驶位。
这一幕,让杨柳看得目定口呆。
她眼睁睁看着那位警察叔叔坐在高头大马上,挥舞着马鞭,开始像模象样地帮忙赶起了羊!
连一向见多识广、表情匮乏的莱昂,也显然被这超乎想象的场景镇住了,一时之间竟然忘了及时跟上羊群的步伐发动汽车,直到最前面的阿尔曼骑着马过来,笑着敲了敲车窗,他才恍然回神。
萨尼亚大婶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脸上满是感激与心疼,她感叹道:“哎呀,他们警察同志,太辛苦的很!每年我们转场的时候嘛,都白天晚上的操心的呢,风里雨里,都要来看我们。”
杨柳这才从惊讶中回过神,啧啧称奇:“在新疆当警察,真是全能啊!不仅要会处理案件,还要会骑马,会赶羊啊!”
萨尼亚大婶自豪地笑起来,仿佛这是件很平常的事:“骑马赶羊,简单的很,小小的意思!有的时候嘛,雪太大的很,车不行,他们就骑马走呢,一样的!”
杨柳把大婶告诉她的这些,都如实小声翻译给莱昂听。
他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杨柳仍然敏锐地捕捉到他瞬间睁大了眼睛,深邃的眼眸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诧,之后又微微蹙起眉,往前方那位骑在马背上的警察身影深深望了一眼,仿佛要将这颠复他认知的一幕牢牢刻在脑海里。
他沉默了几秒,这才重新挂挡,缓缓踩下油门,驾车继续上路。
不知道是因为警察叔叔赶羊技术过硬,自带威严,还是因为之后的路段已然变成了平坦宽阔的柏油马路,羊群们行进的速度明显比之前在泥泞牧道上快了不少。
又行驶了一段路,路边开始出现了星星点点的光亮,在风雪夜里如同指引归途的星辰。
萨尼亚大婶精神一振,指着远处一个灯火通明、院子中间矗立着一座洁白毡房的小院,高兴地说:“看!到了!我们的冬窝子!”
那是政府出资一半,帮助他们修建的定居兴牧安置房,既保留了传统,又改善了生活条件。
警车又一次在前方停下,达吾提别克大叔从车上下来,走到自己的马身边。
那位警察叔叔也从马上利落地翻身下来,将马鞭郑重地交还给达吾提别克大叔。
两人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用力地、紧紧地拥抱了一下,互相拍了拍后背,一切情谊尽在不言中。
然后,警察叔叔才返回自己的警车,驾车缓缓离去。
达吾提别克大叔牵着马,一直站在路边,远远地还在依依不舍地对着警车尾灯消失的方向用力挥手。
“到家门口了,一定要进去坐坐,喝碗奶茶,吃块包尔萨克(油炸果子)!”
拗不过萨尼亚大婶和随后赶到的达吾提大叔热情似火的邀请,杨柳和莱昂对视一眼,盛情难却,便一起落车,跟着主人,踏着薄雪,走进了那座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温馨、又富有哈萨克民族风情的静谧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