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的乌鲁木齐华灯初上,霓虹闪铄,车流如织,勾勒出一座现代化都市充满活力的脉搏。
莱昂沉默地望着这片繁华,内心却是一片冷然的清明。
地图又一次理所当然的错了。
这感觉他太熟悉了。
就象他带着标注了“巨龙巢穴”的古老航海图驶入一片宁静富饶的港湾。
西方媒体笔下灰暗、压抑、充满隔阂的新疆,与他眼前这个生机勃勃、秩序井然,甚至比许多美国都市更显安定繁荣的地方,重叠不上一丝一毫。
他们精心构筑的那个关于新疆的、灰暗而压抑的“传说”,在眼前这片活色生香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荒谬且不堪一击。
这已不是第一次了。他几乎能在脑海里罗列一份长长的清单,记录着他经过亲身体验之后,一个个如泡沫般破裂的西方“常识”。
其中尤其以这片土地的“正常”,更加凸显出外部叙事的荒谬。
然而,这份“荒谬感”并未带来嘲讽,反而让他对自身的处境有了更清醒的认知。
一个象他这样,携带顶级摄影装备,对边疆历史表现出超乎寻常兴趣的华裔,若在这里畅行无阻、无人问津,那才真是咄咄怪事。
身处如此复杂的国际地缘格局和极为恶劣的国际舆论环境,一个主权国家若对他的存在视若无睹,才是国家安全机关最大的失职。
这个认知,让他对驾驶座上那个女孩的“身份”,产生了新的、饶有兴味的审视。
他的大脑象一台精密的投影仪,快速回放着与她同行后的每一个细节。
那场关于手表的、漏洞百出却演技逼真的“诬陷”。
她面对警察时那过于自然的笑容和熟稔的交互。
高速路上那场高效且免费的加油救援。
她对美国、对美籍华人历史、对新疆往事如同为他量身定制一般的“定向”了解。
她手掌边缘那层不同于普通女孩的薄茧。
提及军警时,她眼中不自觉流露出的、近乎本能的信赖与自豪。
以及,她对他拍摄的每一张照片,那看似随意、实则精准的“审查”……
这一切线索,曾被他拼凑成一个身份不一般的“监视者”的轮廓。
但此刻,在这个“正常”到让他反思自身缺省的背景下,杨柳的存在,其意义似乎发生了微妙的偏移。
她不再仅仅是一个“专制社会”的证明,更象是一个正常主权国家在面对潜在风险时,所展现出的、理所应当富有专业性的警剔。
他的目光落在她强装无事、却难掩计划破产后失落与茫然的侧脸上。
那双总是神采飞扬的眼睛此刻有些黯淡,像蒙尘的星星。
微微抿着的嘴唇透着一丝不甘。
一个决定,在他心中清淅起来。
与其被动等待,不知何时会换来一个未知的、可能刻板无趣甚至更为严厉的“替代者”,不如主动选择,继续与眼前这个聪明、有趣、甚至带着点莽撞生命力的女孩同行。
至少,有她在,这片古老土地的故事,听起来都鲜活生动了许多。
这份‘鲜活’带来的真实,对于他来说,本身就是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
就当是雇佣了一位顶级的导游、翻译。
只是,若要和她继续同行,原定的喀什之行就必须暂缓。
那是他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私人朝圣,不便,也不能有外人在场。
他想起杨柳曾偶然提起,北疆风光绝美,颇有几分瑞士的神韵。
她讲述时,眼中闪铄的光芒,与她描述父亲信中边疆风景时的神情奇妙地重合了。
那一刻,一个摄影师对“美”最纯粹的直觉和最本能的渴望,竟暂时压过了他内心深处由来已久对“罪与罚”的执念。
或许,在走向那场心灵的“刑场”之前,他值得拥有一段纯粹为了追逐光影与美丽的旅程。
更何况,若能在北疆的湖光山色中,真正获取她的信任,消弭她的疑虑,那么他后续孤身前往喀什的计划,或许也能进行得更顺理成章,少些可以理解但终究不算愉快的外部干涉。
思路既已厘清,莱昂忽然开口,打破了车内的沉默,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杨柳,现在表修好了,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杨柳正沉浸在自己的懊恼中,闻言一愣,下意识地回答:“啊?我……还没想好。”
“我的行程还没结束,依然需要一位优秀的导游和翻译。”莱昂的目光平静地转向她,语气带着一种就事论事的坦然,“如果方便的话,我想请你和我一起去一趟北疆。”
他顿了顿,视线状似无意地扫过后座上那些价值不菲的摄影装备,甚至巧妙地带上了一点“寻求便利”的意味补充道,仿佛这只是最合理的考量:“而且,带着这么多摄影装备,我想,有你在,无论是沟通还是……其他方面,都会更方便,也更符合这里的……现实情况。”
满心沉重、正绞尽脑汁思考下一步该如何是好的杨柳,听了这话,顿时惊得睁大了眼睛,猛地转过头看向莱昂,一时间连在他面前维持表情管理都忘了,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你刚才说,你想要和我一起,去北疆?”
莱昂看着她这副罕见的、几乎算得上是“目定口呆”的表情,与她平日里那个爽朗大方、偶尔“狡黠”的形象形成了有趣的反差。
一股恶作剧般的念头悄然升起,他故意敛起神色,拖长了语调一本正经地说道:“如果你不方便的话,那就……”
“没有没有!”话还没说完,杨柳就象生怕他反悔似的,一边用力点头,一边连声答应,语速快得象在说绕口令,“我和你一起去北疆!我很方便!”
话音刚落,她才在莱昂脸上捕捉到那一缕几乎难以察觉的、带着捉狭的似笑非笑,顿时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有些尴尬地清了清嗓子,端出一副更“专业”的姿态,声音也放缓了些,试图找回平时的语调:“哦,我是说,我正好有时间,能继续担任你的导游和翻译,帮到你,我很高兴。”
莱昂理所当然轻轻地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平淡:“那就好。”
杨柳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才将那股“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狂喜强压下去。
她偷偷瞄了一眼副驾驶上姿态似乎比之前更放松几分的莱昂,没有错过他唇角那一点微小的、转瞬即逝的弧度。
这笑是什么意思?
是看穿了她伎俩后的计谋得逞?还是单纯觉得她刚才急切的样子很好笑?
不,莱昂不是会轻易表露情绪的人。
这反常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愉悦”的细微表情,像冰面上乍现的裂痕,背后必然有更深的原因。
这念头象一盆掺着冰碴的凉水,当头浇下,瞬间将她从绝处逢生的兴奋中泼醒。
想到他从昨晚开始就过分异常的举动,再结合这突如其来的北疆之邀……杨柳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各种猜测纷至沓来。
他为什么突然改变行程?
是乌鲁木齐的‘任务’已经完成,需要转移阵地,还是接到了什么新的“任务”,需要她这个“本地通”做掩护?
或者,他发现了自己的意图,这是在将计就计,引君入瓮?
还是他在乌鲁木齐的“工作”已经完成,想借之后的旅途在她面前“漂白”自己?
她心里顿时七上八下,百味杂陈。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装作不经意的试探,声音尽量放得自然:“对了,去北疆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是参加完你那个乌鲁木齐的‘商业会谈’之后吗?我需要一点时间准备准备,规划一下旅行线路。”
莱昂眼中划过一丝“果然她还记得”的了然,表情没有任何破绽,淡定开口,仿佛早已准备好答案:“不用了,因为对方行程临时有些变动,商业会谈延期了。所以我想,正好可以先利用这段时间去北疆逛一逛,也……顺便考察考察。”
考察?考察什么?自然风光?矿产开发?还是……别的?
这个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天衣无缝,却又留下了足够的想象空间。
杨柳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心底最后一丝侥幸也熄灭了。
她顿时觉得自己之前真是小看他了。这个男人,远比她想象的更谨慎,也更难以捉摸。
商量好了要与杨柳继续同行后,莱昂心中那根紧绷了许久的弦,似乎奇异地松弛了一些。
回到酒店房间,夜色深沉,他洗漱完毕,却没有立刻入睡,而是靠在床头,翻开了随身携带的另一本旧书。
书页间,出现了那幅着名的插画——看起来象一顶是帽子,却被告知是蟒蛇吞下大象的图画。后来,他又看到了小王子向飞行员描述的那个盒子,盒子上扎着孔,里面装着他心念念,独一无二的小羊。
莱昂修长的指尖轻轻拂过这些简单却意蕴深长的线条,目光在那只“不存在”的小羊上停留了许久。
一丝久违的、近乎温柔的平静感,如同月光下的潮汐,悄然漫上心头,驱散了连日来的焦躁与紧绷。
终于,连日失眠的疲惫袭来,他合上书,关掉台灯,竟很快沉入了睡乡。
与他这边的安宁截然相反,一墙之隔的杨柳,正对着一片光亮的计算机屏幕,毫无睡意。
她手指飞快地敲击键盘,查看着北疆的景点攻略、交通路线、住宿信息,神情专注,俨然一个尽职尽责的导游在做行前准备。
然而,在她脑海深处,另一个不能写在任何纸面上的“计划b”,正在悄然成型。
她有一些庆幸,莱昂选择的目的地是北疆。那里以优美的自然风光着称,不象南疆涉及更多复杂敏感的历史文化议题。
这或许意味着他此行的目的,至少现阶段,更偏向于“观察”而非直接的“行动”?
不管他出于何种目的主动递出这根橄榄枝,既然机会已经摆在眼前,她就必须牢牢抓住,为我所用。
既然硬碰硬的行不通,打草惊蛇不可取,那就……用软刀子慢慢磨。
在北疆的湖光山色、雪山草原之间,她要更巧妙地引导,更自然地设局,用这片土地最真实、最磅礴的美丽与和谐,作为最有力的武器,一层层剥开他的伪装,引导他暴露更多信息。
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豺狼来了……迎接它的,也不一定非得是猎枪的轰鸣。
杨柳的目光落在屏幕上喀纳斯湖如梦似幻的照片上,眼神锐利而坚定。
有时候,温柔乡,同样是英雄冢。而糖衣炮弹,往往更能腐蚀掉最坚固的防线。
她倒要看看,这张画皮之下,藏的究竟是人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