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修表师傅空着两只手回来了,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崇敬与笃定的兴奋神情。
他先是看向杨柳,语气郑重:“你好,刚才我找了我师父帮你问了问,”他顿了顿,特意加重了语气,“他说他应该能修。”
杨柳的心脏猛地一缩,呼吸几乎都要停滞。
修表师傅并未察觉她的异样,继续道:“他住的地方离这里很近,很快就能到。”
说完,他象是完成了一项重要仪式,立刻转向一旁的莱昂,脸上绽开一个朴实的笑容,手里比了一个清淅无比的ok手势,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说道:“ok! ok! don’t worry。”他似乎觉得还不够,又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补充道:“i can do this!”
杨柳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心头猛地一沉,仿佛一脚踏空。
狐疑像火焰轰然乍起,她几乎能听见自觉万无一失的计划如脆冰碎裂一般的咔嚓声。
她强压心头的心头翻涌的情绪,嘴角努力向上扯,尽量让脸上的肌肉组合成一个惊喜而非惊讶的表情,说话的声音却不由自主地比平时高了半度,还略带颤斗:“刚才那块表,你们这里……真的能修好?”
修表师傅骄傲地挺直了腰板,下巴微扬,给出了一个斩钉截铁的答复:“当然!我师父退休之前,那可是乌鲁木齐城里的这个!”他伸出大拇指,晃了晃,“论起修表,他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他这手艺是从他爸爸手里一招一式传下来的,他爸爸当年是跟逃难来的白俄钟表匠学的!正儿八经的家学渊源,经验丰富!”
他语气里充满了对师父的绝对信任,眼里闪着与有荣焉的光,“老爷子谦逊了一辈子,他说‘应该能修’,那就准没问题,十拿九稳!”
杨柳咧开嘴,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笑容璨烂得有些夸张,心里却是一片冰凉。
她木然地点着头,声音干巴巴地重复着:“那就好,那就好……”
她本能地转过头,想看看莱昂的反应。
只见莱昂听了修表师傅那微微有些憋脚但意思明确的英语之后,脸上露出了明显的好奇神色,正用探寻的目光看着她。
杨柳心里叫苦不迭,只能硬着头皮,将师傅那番充满自豪感的介绍,删繁就简地翻译了一下,重点突出了“老师傅很厉害,能修好”。
没想到,莱昂一听这话,深邃的眼眸里瞬间亮起了异样的光芒。
他微微向前倾身,用一种带着尊重和探讨的语气对杨柳说:“能不能帮我问一下,一会儿老师傅操作的时候,我能否在一旁观看?我对这种传统手工很感兴趣。”
杨柳的心又往下沉了几分,却只能依言转达。
她的问题刚一说完,年轻的修表师傅脸上那热情的笑容瞬间收敛,变得异常严肃,他几乎是立刻答应下来,声音洪亮:“没问题!你们可以全程‘监督’!”
“监督”这个词,象一根细针,在略显嘈杂的空气里刺了一下。
杨柳顿时觉得周围的气氛变得微妙起来,仿佛有无形的弦被悄然绷紧,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剑拔弩张。
好在,这种微妙的紧张并未持续太久。
没过几分钟,一位头戴精致维吾尔族传统小花帽,脸上皱纹舒展,鼻梁上架着一副茶色变色镜,身上套着一件略显厚重的深色长大衣的老人家,步履匆匆却稳健地出现在店铺门口,带进一阵微凉的空气。
“嘿!巴郎子!”他中气十足地喊了一声,声音洪亮,带着维吾尔族长辈特有的亲切口吻。
年轻的修表师傅立刻抬起头,脸上绽开笑容,快步迎了上去:“师父!您来的可真快!”
老人家没好气地笑了笑,一连串的话像机关枪似的射出来,语速极快,带着点儿夸张的抱怨:“本来我好好地在和古丽们(姑娘们)排练的呢!”他说着,他抬手扶了扶头上那顶显然是为了演出准备的、绣工精美的小花帽,强调道,“全妆彩排,多重要你知道吗?你电话里说的那么严重,又是关系到我们新疆手艺人的尊严,又要在不知道是日本人还是韩国人面前挣脸,我能不快点来吗?后面象有狼追着呢!”
修表师傅脸上闪过一丝尴尬,立刻附到师父耳边,压低声音提醒道:“师父您悄悄说,那个人……还在店里呢!”
老人家莫明其妙地白了他一眼,抬手亲昵地揪了一下徒弟的耳朵,动作熟练得象做过无数次:“外江!(哎呀)你是修表修得勺掉了(傻掉了)吗?外国人怎么能听懂我说话?”
修表师傅苦笑着,声音压得更低:“他是听不懂,那不是还带着一个‘翻译官’呢嘛……”
谁知就是那样巧,他话音未落,商场里循环播放的、略显嘈杂的维吾尔族音乐恰好到了一个间隙,骤然停止。
那句含义微妙、带着点儿历史影射的“翻译官”,就象一颗子弹,直挺挺地射进了杨柳的耳朵里。
好嘛,杨柳心里翻了个白眼,感情她就来修个表,还莫明其妙多解锁了一个名声不咋地的“隐藏身份”。
杨柳嘴角抽搐了一下,决定装聋作哑,脸上迅速重新堆起礼貌而略显僵硬的笑容,看向迎面走来的师徒二人。
“师傅您好!”她主动打招呼,声音比平时甜了八度。
师徒二人闻言,不约而同地点点头,脸上瞬间挂上了如出一辙的、略显刻意的热情假笑,异口同声地回道:“你好。”
莱昂也转过头,锐利的目光带着几分审慎,直直落在那位气质独特的维吾尔族老师傅身上。
老师傅一边走,一边利落地脱掉那件有些碍事的旧风衣,顺手塞到徒弟怀里。
令人惊讶的是,风衣里面露出的,竟是一件红黄相间、色彩极其鲜艳、质地光滑的维吾尔族传统服饰,看那款式和亮片,活脱脱就是刚从舞台上走下来的演出服。
他顾不上两位“贵客”眼中难以掩饰的好奇与疑惑,匆匆走到修理台前坐定,言简意赅:“表呢?拿来我看看。”
年轻的修表师傅立刻象呈上宝物般,将那块“命运攸关”的手表递到他手上。
老师傅拿起表,凑到眼前粗略看了一眼,随即抬起头,看了看一左一右杵在他身边,活象两尊门神的杨柳和莱昂。
“老师傅,这表……您看看,能修好吗?”杨柳按捺下心头的忐忑和紧张,关切的目光紧紧锁在老师傅那双藏在镜片后、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上。
在室内光线照射下,他那副琥珀色的镜片颜色渐渐变浅,趋于透明,露出一双浅棕色的、充满智慧的眼睛。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深深地看了杨柳一眼,眼神平静无波,没有给出任何确定的承诺:“恩,我打开看看。”
他低下头,熟练地取下那副快要滑到鼻尖的眼镜,右手极其娴熟地在工具盘上一抹一抬,一枚小巧的寸镜已经轻巧地卡在了他的右眼框上。
他拿起小巧的工具,开始仔细检查杨柳那块表的机芯。
莱昂站在一旁,安静地注视着老师傅的每一个动作。
老人那双布满皱纹却异常稳定的手,那些闪着金属寒光的精密工具,还有那全神贯注、物我两忘的神态,都让他感到一种暌违已久的安心与舒适。
仿佛一股温润的涓流,渐渐浸润了他因漂泊和迷茫而干涸的心田。
这场景,隐约勾起了他对祖父工作台的模糊记忆,一种跨越时空的熟悉感悄然漫上心头。
与他的沉浸和专注截然不同,杨柳内心的紧张与焦灼几乎要破体而出,压也压不住。
她的目光像钟摆一样,在老师傅灵巧敏捷的双手和莱昂平静专注的侧脸上来回徘徊,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揪心地等待着老师傅最终的“审判”。
“缺一个零件,”老师傅终于开口,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不过也能修。”他顿了顿,补充道,“就是时间可能要稍微长一点。麻烦你们等一会儿。”
说完,他不再理会二人,自顾自从抽屉里翻找出一些更精细的工具,对徒弟招了招手:“巴郎子,你看好,师父今天再教你一招。”
那语气里,带着一种“扫地僧”即将展现绝技前的云淡风轻。
杨柳一听这话,心里最后一点侥幸也彻底熄灭了。
“完了……”她在心中哀嚎一声,感觉大脑像过载的cpu,疯狂运转,试图在绝境中搜刮出另一个能让她继续跟着莱昂的借口,哪怕只是再多拖延一点时间也好。
而莱昂,却仿佛真的成了老师傅的编外弟子,全神贯注地观察着他手上的魔法。
只见老师傅找到一个型状相似的备用零件,然后用细小的锉刀、刻针,对着那个小东西一番精雕细琢,动作流畅而精准,带着一种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韵律感。
最后,他将那个手工改造的零件小心翼翼地装回机芯,调整了一下,它竟然真的如同原装的一般,与其他部件严丝合缝地啮合在一起。
“我们修表那时候,哪有你们现在这样方便,什么都是买来的。”老师傅一边操作,一边对徒弟谆谆教悔,“下次嘛,你牢牢地记住了,没有的东西,要学会自己动手做。别怕麻烦,多试当一下。你师父我手工做的零件,比有些原装的活的还长呢。等你什么时候学会我这手,才能真的算是出师了。到那时候,”他半开玩笑地瞥了徒弟一眼,“你可就不能再把师父我当阿凡提的小毛驴,随叫随到了。”
他好象一点没有注意到身旁莱昂那深沉专注、仿佛要将他的每一个动作细节都刻进脑海的目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技艺传承中。
兀自说完,利索地将手表恢复原状,轻巧地上了上弦,他将表贴到耳边仔细听了听机芯运转的声音,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随即将表递还给杨柳:“姑娘,你的表。”
杨柳伸出微微发颤的手,接过了那块仿佛有千斤重的表。
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表壳时,她几乎有一种想要失手将它“不小心”摔在地上的冲动。
可众目睽睽之下,这里又有一位看起来就算把表砸烂也能给你修好的老师傅,她只能像接过一颗定时炸弹般,小心翼翼地把它攥在手心。
老师傅一秒都不带停,利落地取下寸镜,一把抓起放在旁边、镜片已变得很浅的变色眼镜戴上,一边看自己手腕上的表,一边头也不回地就往店外走,只留下一句风风火火的话:“我就请了半小时假,剩下的你自己看着办吧!”
杨柳脑子里一片空白,期盼中的“急中生智”并未降临。
她望着老师傅那穿着鲜艳演出服、匆匆离去的背影,目光呆滞,脸上的笑容彻底僵硬,象一副拙劣的面具。
她在心里长叹一口气,充满了功亏一篑的无力感。
她转过身,正好看到莱昂依旧长时间地望着老师傅离开的方向,半垂着眼皮,浓密的睫毛遮住了他眼底的情绪,让人分辨不出他是在单纯地发呆,还是在沉思着什么。
修表的过程虽然一波三折,价钱却意外地公道。
杨柳心情复杂,木然地付了钱,强行从脸上挤出最后一点笑容,对年轻的修表师傅说:“谢谢师傅,麻烦你了。”
“小事,小事,别客气,应该的。”
年轻的修表师傅很淡定地挥了挥手,语气平常,但他眼中那抹因为师父精湛技艺和挣回面子而迸发出的自豪神采,却怎么都掩藏不住。
他瞥了一眼旁边似乎被师父那手“无中生有”的绝活震惊到,依旧愣在原地的外国友人,只觉得扬眉吐气,浑身上下都透着为国争光的神清气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