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车窗外的景色在炽热的阳光下蒸腾、流动。
车内的气氛迅速被莱纳德毫不掩饰的新一轮夸赞淹没。
杨柳正愁如何将这位“神助攻”多留一阵,闻言立刻接过话头,语气轻快得仿佛早有此意:“好啊!我们也正想去乌鲁木齐的大巴扎看看呢,正好可以一起。”
她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馀光留意着莱昂的反应。
果然,他依旧是那副不置可否的模样,只是搭在膝盖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轻点了一下,杨柳不管三七二十一,自作主张将这算作默许。
这一路上,对于她的行程安排,他几乎从未提出过异议,这种近乎全然的“依赖和顺从”,此刻在她看来,更象是某种深藏不露的计划。
莱纳德高兴得几乎要从后座弹起来,声音里充满了得遇知音的狂喜:“太好了!说实话,这一路上我基本都是一个人,除了对着相机自言自语,简直快忘了怎么跟活人正常聊天了,真的快憋疯了!”
他话音刚落,一个带着明显笑意的声音便从副驾驶座飘了过来,音调不高,却象一颗有棱有角的石子在路面上跳动:“哦,是吗?”莱昂的唇角弯着一个清浅的弧度,重复道,“可以看得出来,那可太惨了。”
这语气里的笑意是真实的,但杨柳却敏锐地从那微微上扬的尾音里,捕捉到了一丝被精心包裹着的、带着凉意的讽刺。
她偷偷瞥去,莱昂侧脸线条依旧平静,可那双半垂着的狭长凤眼里,分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像阳光下的刀刃,闪了一下便迅速隐去。
她赶紧扭过头,用力咬住下唇,把即将冲出口的笑声硬生生憋了回去,肩膀却几不可察地轻轻耸动了一下。
然而,后座的莱纳德对此浑然不觉,或者说,他乐观开朗的神经根本接收不到如此细腻的信号。
他反而象找到了难得的知音,激动地连连点头,蒲扇般的大手又“砰砰”拍了两下副驾驶的椅背,震得杨柳都能感到微微的颤动。
“是吧!你懂我!”他声音洪亮,带着德州阳光般的炽热,“要是这会儿不是在车上,我真得给你个大大的拥抱,兄弟!”
抒发完感慨,他那双湛蓝色的眼睛开始在车内逡巡,最终,带着毫不掩饰的羡慕,定格在驾驶座上的杨柳身上。
“不过话说回来,兄弟你还是比我强多了!”他语气夸张,“不用象我一样穷游搭车不说,还有这么漂亮的女朋友一路相伴。最重要的是——”他特意拉长了语调,朝着杨柳的方向扬了扬下巴,“你女朋友的车技真棒!说真的,以她这样娇小的身形,能如此娴熟地驾驭这辆‘陆地巡洋舰’,就象驯服一匹烈马,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得,这位仁兄是精准地在雷区连续蹦迪,刚“惹完”莱昂,又把“火力”引到了她身上。
杨柳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握着方向盘的手指下意识地收紧了些。
“我不是他的女朋友。”
“不好意思,她不是我的女朋友。”
几乎是同一瞬间,杨柳清亮的声音和莱昂低沉而清淅的否认,在车厢内重叠响起,那份突如其来的默契,让空气都凝滞了一瞬。
莱纳德显然没料到自己的随口一句会引发如此整齐划一的反驳,他愣了一下,一把抓下头顶上那顶皱巴巴的渔夫帽,露出有些凌乱的浅棕色卷发,粗大的手指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带着歉意的笑容:“哦,抱歉,抱歉!我看你们很……默契,所以误会了。我的错!”
杨柳深吸一口气,迅速调整好表情,摇了摇头,脸上重新挂上导游式的专业微笑:“没关系,误会而已。对了,聊了这么久,我还没正式自我介绍。我叫杨柳,中国人,是莱昂临时聘请的司机兼导游。”
“wow!ol!”莱纳德眼睛一亮,发出由衷的赞叹,目光在莱昂和杨柳之间转了个来回,“司机兼导游!这安排真棒!兄弟,你居然还专门请了导游,一定是对你的……嗯,祖籍文化非常感兴趣吧!”
他看向窗外飞速掠过的、壮阔而苍凉的戈壁,用一种半开玩笑的语气说道:“我前一段时间去了一趟爱尔兰,我有一半那里的血统。有时候我也想不通,我那些祖辈们,当年到底是怎么想的,非要千里迢迢从爱尔兰挤上一条小破船跑到美国去。不过了解了一点历史之后这一点我倒还能理解了,毕竟那时候爱尔兰闹饥荒嘛。”他话锋一转,自然而然地又将话题引向了莱昂,语气轻松地象在讨论今天的天气,“说起来,你们华人的祖辈呢?真不知道他们当年怎么想的,要从这么棒的地方跑到美国去?是吧,兄弟?”
此话一出,就连一直抱着看戏心态的杨柳,脸上的笑容也微微凝固,心底漫上一层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华人的移民史,哪里是能用如此轻飘飘的语气调侃的过去?那是一部浸透了血泪的苦难史。
从十九世纪加州淘金热被当做“猪仔”贩卖的华工,到用无数生命铺就横贯美国东西的太平洋铁路,再到1882年那充满歧视与排斥的《排华法案》……
如果不是因为当时的祖国积贫积弱,民不聊生,哪个安土重迁的中国人,会愿意背井离乡,远渡重洋,在异国他乡忍受那无尽的剥削、暴力和系统性歧视?
甚至这段沉痛的历史,至今在西方主流叙事中仍被轻描淡写地扔在一边,烟没在过往的尘埃里。所以,才会在此时此刻,被眼前这个法律意义上的“同胞”,以这种不带恶意却更显隔阂的方式轻易提起。
她相信,如果现在坐在这里的是一位非裔美国人,就算莱纳德再口无遮拦,也绝不会以如此轻松的口吻去调侃那段黑暗的奴隶贸易史。
这个念头闪过的瞬间,她下意识地侧头看向莱昂。
果然,他脸上那层被新疆艳阳镀上的健康红润,此刻已褪得干干净净,显出一种近乎虚弱的苍白。他眉头紧紧锁在一起,形成一道深刻的竖纹,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下颌骨的线条绷得如同岩石。她几乎能通过他脸上的皮肤,看到他紧咬的后槽牙。
他背靠着座椅,双手在身前十指交叉地放在腿上,这样一个看似放松的姿势,杨柳却清淅地感觉到,身边这个男人仿佛一张被拉满的弓弦,每一根肌肉纤维都处于极致的紧绷状态,那沉默的躯壳下,似乎正压抑着即将喷薄而出的、巨大的情绪能量,随时可能爆发。
不能再让莱纳德信口开河了!
杨柳立刻开口,声音清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巧妙地接过了话头:“说到这个话题,莱纳德,请原谅我需要稍微纠正一下你的看法。我们中国确实拥有悠久的历史,但能发展成你今天看到的模样,过程绝非一帆风顺,充满了外人难以想象的艰辛与奋斗。”
她微微顿了一下,找到一个他可能更容易理解的切入点,“你不是刚才提到硅谷的华裔工程师都是出名的工作狂吗?你猜猜,他们这种克苦耐劳、追求卓越的性格特质和精神传统,是从哪里继承而来的?”
莱纳德居然真的被这个问题吸引了,他摸了摸满是胡茬的下巴,认真思考了几秒,然后用力点了点头:“恩!你说得很有道理!他们确实非常、非常勤奋。我在美国的时候也注意到了,很多中国人开的便利店和中餐馆,好象永远都在营业,我几乎没见过他们关门休息。”
“都是为了追求更好的生活嘛,”杨柳顺势将话题导向更温和的方向,语气也轻松下来,“本质上,和你旅行途中还不忘拍摄视频、努力经营频道补贴路费,是一样的道理。”
莱纳德果然被带偏了,立刻咧开嘴,露出一个标志性的、带着点傻气的开朗笑容:“哈哈,是这样没错!虽然现在频道的收益还不算多,但至少能复盖一部分旅行开支了,我很满意!”
趁着莱纳德沉浸在小小成就感的喜悦中,杨柳用眼角的馀光飞快地扫了一眼莱昂。
他紧锁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紧绷的下颌线也略有放松,虽然依旧沉默,但那股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的张力,总算缓和了下来。
杨柳在心里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好险……这位莱纳德先生,虽然咋咋呼呼,每一脚都精准地在莱昂的雷区上蹦迪,但好歹是个能撬开话题的“工具人”,要是真被莱昂一怒之下赶落车,她上哪儿再找这么好用的一个“助攻”去?
眼看莱昂依旧没有开口的打算,车内的气氛因为刚才的话题显得有些凝滞,杨柳只得再次承担起暖场的重任,将话题引向更安全的领域:“对了,莱纳德,你在吐鲁番玩得怎么样?都去了哪些地方?”
一提起旅行见闻,莱纳德的热情瞬间复燃,脑袋点得象小鸡啄米:“aazg!unbelievable!(太棒了!难以置信!)我觉得吐鲁番真是个神奇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好象专门去那里的外国游客不算多。说实话,我选择去那里,一开始只是因为从北京飞过去的机票比其他地方便宜很多。”
他耸了耸肩,坦诚得可爱,“但现在我觉得,这绝对是我做过最正确的决定之一!而且最幸运的是,还在路上遇到了你们!”
杨柳想起他之前在路边顶着烈日、徒劳的竖着大拇指的狼狈样子,忍不住笑着提醒道:“说到这个,正好给你一个在中国旅行的小贴士。你想搭车的时候,站在路边竖起大拇指这个手势,在这里不太通用。通常情况下,这个手势在中国更多是表示‘太棒了’、‘赞一个’的意思。”
她模仿了一下竖大拇指的动作,继续说道:“所以,如果你下次还想尝试搭车,建议你直接朝着来车的方向,友好地挥挥手,成功率可能会高很多。”
“oh!y god!”莱纳德恍然大悟,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发出清脆的响声,“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刚才我在路边的时候,有好几辆车经过,车里的人不仅没停车,还冲我笑着竖大拇指!我当时还有点莫明其妙,以为自己看错了!啊,真是太感谢你了,杨!”
他极其自然且迅速地给杨柳的名字做了简化。
杨柳听到这个突如其来的昵称,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但还是坦然接受:“不客气。”
就在这时,一路上大部分时间都保持着沉默的莱昂,忽然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象一块投入溪流的冰块,瞬间打断了车上逐渐升温的热情。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他侧过头,目光平静地看向杨柳,语气是一贯的认真,听不出什么情绪,但用词却刻意强调了某个身份,“我的司机兼导游,最近的加油站你知道在哪里吗?车上的油量指示,似乎不太乐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