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柏孜克里克千佛洞出来,恰好赶上饭点儿。
杨柳拉开车门,决定执行原有旅行计划,直奔葡萄沟。
她选择在那里吃午饭,不仅因为那些看起来地道又新奇的维吾尔族传统吃食,更存了一份试探的心。
同行这些天,除了后备箱里那些味同嚼蜡的蛋白棒,她就没见这位莱昂先生正经吃过什么东西。
她决定“跟踪调查”莱昂这么长时间,就连这样简单的吃喝问题,都没弄明白,更别说其他了。调查进度严重滞后,着实让她挠头。
眼看吐鲁番的行程即将结束,她心里不免有些焦躁。
车子驶入林荫道,两侧开始出现连绵的葡萄架。
杨柳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莱昂,他从离开千佛洞后就异常沉默,侧脸线条绷得有些紧。
“前面就快到葡萄沟了,”她语气轻松地开口,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我已经看好一家农家乐,哦,就是当地维吾尔族老乡自己开的家庭餐馆,还能去葡萄园里面体验采摘的乐趣。这家的家常菜很有当地特色,尤其是烤包子,我敢打赌,味道比你那些蛋白棒强一万倍。”
她想起昨天在查旅行攻略的时候看到的段子,转头看向莱昂,热情的好象为了提高业绩的推销员:“烤包子你知道吗?有句话是这么说的,‘新疆人看到烤包子就象机器猫看见铜锣烧。’怎么样好奇吗?想不想试试看?”
她跳过了“要不要一起”这个选项,直接将对话拽入“吃什么”的范畴,一双笑眼却紧紧锁住他的表情。
果然,莱昂的嘴角几不可见地抿了一下,好象有些尤豫,随即露出那副惯有的、冷淡中带着歉意的神色:“谢谢你,杨柳。但我因为一些……个人原因,不太适应这里的食物。我吃自己带的那些蛋白棒就可以,你去吃就好,不用顾虑我。”
他的声音温和,理由也无可指摘。
杨柳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轻轻敲了两下,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从善如流地点点头,语气轻飘飘地,象一片羽毛拂过:“明白,水土不服嘛。理解。”
可她那双骤然亮了几分的眼睛却分明在说:鬼才信你。
吐鲁番的日光,在葡萄沟的入口处变得温柔了许多。
层层叠叠的葡萄架像绿色的华盖,过滤了炽热,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空气里弥漫着成熟葡萄甜腻的芬芳和干燥泥土的气息。
杨柳打定主意要来个深度游,好拖延时间,更深入地观察莱昂。
她的目光锁定在景区门口停着的一排色彩鲜艳的三轮电动车上。
那是为游客准备的代步工具。
一个绝妙的主意瞬间成型。
“我们租那个!”她的指尖从单人的电动自行车前面划过,兴奋地指向那些造型复古,带着个迷你挎斗的三轮电动车,“这样更方便随时停车,在葡萄架中间穿梭。不过嘛,”她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个“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容,“这车只能由我来开,你没有相应的中国驾照。”
莱昂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眼中的惊讶一闪而过。
等他彻底理解杨柳的话,明白那个看起来容量有限的挎斗将成为他的“座驾”时,他脸上那惯常的冷静表情彻底失去了管理。
他的嘴角微微抽动,看向杨柳的眼神里写满了难以置信。
杨柳看着他难得一见的窘迫,心里乐开了花。她走上前,像检验战马一样,抬手“啪啪”拍了两下电动车那看起来不算太结实的皮质坐垫,信誓旦旦地保证:“放心好了,绝对安全,质量可靠!你看,你坐在这儿,视野开阔,又能好好游览,还能随时举起你的宝贝相机抓拍,再适合不过了!”
莱昂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进行某种重大的心理建设。
他瞥了一眼那狭小的挎斗,又看了看杨柳脸上不容置疑的热情,最终,那点微弱的挣扎还是熄灭了。
事实上,这一路上,除了关乎他的个人空间和一起吃饭的饮食提议,他几乎从未拒绝过杨柳的任何安排。
这个从初见时就拿着一节无关紧要的干树枝,用一种近乎无辜的辩解语气试图引起他注意,之后又在大海道不惜“自毁”手表来制造同行机会的女孩,对他来说,本身就是一个充满矛盾、极待解开的谜团。
他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印象,隐隐觉得,顺着她的安排,或许才是揭开谜底最快的方式。
“好吧,”他带着一种听天由命的语气说道,“我还没有坐过这种车,试试……好象也不错。”说完,他象是奔赴战场一般,有些笨拙地抬起长腿,小心翼翼地跨进了那个对他来说略显局促的挎斗。
他不得不将相机紧紧抱在怀里,另一只手牢牢抓住身前的扶手,高大的身躯蜷缩在其中,整个人僵硬地挺立着,看上去活象一株被强行栽种在迷你花盆里的竹子,脆弱又滑稽。
杨柳瞟了一眼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神态逼真不象假装,心里不禁暗暗发笑。
知道害怕就好,要是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滚刀肉”,那才难对付。
她心情愉悦地吹了个清脆的口哨,拧动油门,兴奋地宣布:“出发!”
电动车发出轻微的嗡鸣,平稳地驶入了葡萄架下的绿色隧道。
刚开始,杨柳还带着几分新手上路的兴奋,操控着小车在平坦的小路上前行。
阳光通过藤蔓缝隙,洒下点点金光。
哈尔甘孜郭勒河蜿蜒而过,流淌着的是淡青色的天山冰雪融水。
微风吹拂,好不惬意。
然而,当她无意中低头,看到了地上两人被拉长的影子。
她自己骑着车,莱昂象个被“押运”的贵重物品般笔直地坐在旁边的挎斗里。
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猛地闯入脑海。
这画面,怎么看怎么象是电影里鬼子进村时的经典场景,而她自己就是那个点头哈腰带路的胖翻译官!
这个念头让她瞬间打了个寒颤,那点儿新鲜劲顿时被冲散了大半。
她赶紧摇摇头,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路两旁的风景上。
小路两旁,是当地维吾尔族同胞自住的院落。传统民居朴素的土黄色房屋上,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个用土坯砌成的、四面布满通风孔的二层小楼。
杨柳想起自己“导游”的职责,暂时抛开了那个滑稽的联想,用轻松的语调问道:“莱昂,你看到那些房子上面,像小城堡一样的结构了吗?猜猜那是做什么用的?”
此时,莱昂已经稍微适应了这个“移动花盆”的状态。
他最初担心这种复古车型容易侧翻,但观察了一会儿,发现杨柳除了激活时略显生猛,之后的驾驶堪称平稳,加之这车的设计时速显然也快不到哪里去,他紧绷的神经才渐渐松弛下来。
他倒不是怕死,只是担心若因此受伤,会非常麻烦。
听到杨柳的问话,他抬起头,仔细观察着那些快速掠过的、充满地域特色的建筑。
“这看起来……象是用来存储谷物,或者晾晒东西的房间?”他凭借过往的经验推测道。
“很接近了!”杨柳赞许地点点头,心里却闪过一丝念头:他观察力果然很敏锐。
“这种四面通风的小房子,我们叫它‘晾房’,是专门用来晾制葡萄干的。葡萄挂在里面,依靠吐鲁番干热的风自然风干,就能变成香甜的葡萄干了。怎么样,有兴趣吗?我们可以停车,去当地老乡家里亲眼看看。我们维吾尔族同胞是出了名的热情好客,他们一定会欢迎我们去家里坐坐的。”
她发出邀请,试图测试他对深入接触本地人的态度。
莱昂垂眸思考了片刻,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最终,他还是摇了摇头,语气温和但坚定:“还是算了吧。未经预约的贸然到访,或许会打扰到他们的生活,带来不便。”
对这个回答,杨柳并不意外。他似乎在刻意避免与当地人产生过于深入的接触。
“前面有专门供游客参观的开放式院子和民居,”她从善如流地转换了方案,“我们可以到那里看看,不会打扰到任何人。”
就在这时,景区广播里开始轮番播放起富有民族特色的歌曲。
当那首旋律优美、深情款款的《吐鲁番的葡萄熟了》响起时,杨柳的心象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克里木参军,去到边防,临行时种下了一颗葡萄……葡萄根儿扎根在沃土,长长蔓儿在心头缠绕……阿娜尔汗的心儿醉了……”
这旋律,她太熟悉了。爸爸杨钊在家时,总会时不时地哼唱上几句歌,而其中最常出现的,就是这首《吐鲁番的葡萄熟了》。
只是,爸爸的哼唱总是没头没尾,断断续续,她从未听清楚过完整的歌词。
出于内心深处那份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混合着思念与怨怼的复杂情感,她也从未主动去搜索过这首歌的完整版本。
如今,她亲身置身于歌中所唱的吐鲁番葡萄沟,那应景又写实的歌词,一句句清淅地从扩音器里流淌出来,搭配着悠扬深情的旋律,每一个音符都象一把小锤子,敲打在她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小学语文课本上那篇《葡萄沟》的课文,当年她还曾带着几分幼稚的骄傲,向同学们眩耀:“我爸爸就在新疆!他写信告诉我,葡萄沟和课文里写的一模一样!”
爸爸在信里,电话里,无数次地承诺:“等依依放假了,爸爸一定带你来看看,桑葚、葡萄、哈密瓜……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吃多少吃多少!”
承诺犹在耳边。
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酸涩与一丝小心翼翼的怨怼的情绪,如同休眠的火山骤然喷发,排山倒海般涌上心头,直冲眼框。
视线瞬间变得模糊,葡萄架的绿色和阳光的金色在她眼前糊成了一片。
她近乎粗暴地飞快抬手,用指腹从眼角往上猛地一掠,试图将那不请自来的湿意揩去。
然而,这个小动作并没有逃过莱昂的眼睛。
他一直安静地坐在旁边,看似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实则是敏锐地察觉到了杨柳这一段过于异常的安静。
他转过头,正好捕捉到她仓促擦拭眼角的动作。
“杨柳,你还好吗?”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开口问道,声音比平时更柔和了些。
他以为是新疆常见的风沙迷了她的眼睛,尽管此刻并无大风。
杨柳浑身一僵,没想到自己已经以最快的速度处理情绪,却还是被他发现了。
她迅速转过身,朝他扯出一个尽可能显得满不在乎,甚至有点夸张的笑容,再次抬起手。
这一次她实打实地揉了揉眼睛,故作轻松地说:“没事!可能是一个小灰尘还是什么的不小心掉进眼睛里了,有点痒。”
她说完,立刻转过头去,目视前方,故意用一种调侃的语气来掩饰方才的失态,试图将气氛拉回轻松的轨道:“放心好了,你的‘专职司机’兼导游状态良好,你的行车安全很有保障!”
小车继续在葡萄的清香中穿行,但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已经悄然不同了。
莱昂看着她故作坚强的背影,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了然与探究,他什么也没再说,只是将怀中的相机抱得更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