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的火焰山,象一头被时间驯服的巨兽,在秋日阳光下展露出它最戏剧性的面貌。
天地间是一座燃烧的炼金炉。
赤红色山体被阳光熔化成流动的琥珀,岩层褶皱如凝固的火焰,在肉眼可见的热浪中微微颤动。赭红、锈褐、鎏金的色块在山脊上交错,仿佛大地刚刚经历一场创世般的高温锻造。
阳光是具有重量的液态黄金。
它倾泻而下,把每块岩石浇铸得铮亮。空气在高温中扭曲变形,远方的山体如同隔着一层晃动的水纹。没有阴影可以幸存,所有轮廓都被光吞噬,只有刺眼的白与沉郁的红在天地间对抗。
景区中央那根巨大的“金箍棒”温度计,水银柱在四十五摄氏度的刻度附近剧烈地颤斗着。
热力从滚烫的地表升起,穿透鞋底,灼烧着脚心,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戈壁沙石被炙烤后的独特气味。
饶是如此,岩壁上那些相传是孙悟空踢翻太上老君炼丹炉洒落的炭火痕迹,也比盛夏时节黯淡、收敛了许多。
那尊描绘孙悟空与铁扇公主传说的雕塑,在无情的烈日下默然矗立,向所有来访者无声讲述着这个中国家喻户晓的神话。
然就在这一片仿佛能燃烧一切的赤红中央,却孕育着中国最甜的绿洲。
山脚下那一片依偎在火焰山怀抱中的、令人心旷神怡的绿色,便是闻名遐迩的葡萄沟。
杨柳站在这片壮丽的动人心魄的景色前,只觉得任何感慨的言语都是多馀的。
她没有打扰莱昂,只是静静地将时间和空间都留给他,让他独自感受这份大自然鬼斧神工所带来的原始震撼。
莱昂在原地伫立良久,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赤色山峦,仿佛在读取大地古老的记忆。随后,他转身返回车边,从后座取出了他那套专业相机。
接下来的时间,他完全沉浸在了创作之中。
杨柳抱着自己的相机,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目光却时时追随着他的身影,试图捕捉他的视角,判断他取景框中的内容。
当他偶尔停下查看刚拍下的照片时,她会状似无意地凑近瞥上一眼,以作确认。
整个过程中,莱昂都全神贯注于他的艺术世界,似乎对她这种看似“偷师学艺”的行为毫无察觉。
游览完毕,准备离开时,杨柳在景区的小商店前停下,兴致勃勃地挑选了一个火焰山主题的彩色冰箱贴,小心翼翼地塞进了自己的背包里,如同收藏起一小片火焰山的灵魂。
两人再次上路,越野车驶离了这片燃烧的群山,朝着下一个目的地,位于火焰山主峰北坡、木头沟河西岸断崖之上的柏孜克里克千佛洞驶去。
吐鲁番的日光如同一张金色的网,将万物笼罩其中。
从火焰山景区出来,莱昂的脸颊已被晒得通红,反倒为他略显苍白的肤色添了几分生气。
杨柳贴心地给他递上一瓶自己屯在后备箱的脉动:“快补点水,新疆的太阳可不是开玩笑的。要不是现在入秋了,我可不敢大中午带你来这儿。”
莱昂接过水瓶,迟疑片刻才拧开抿了一口:“谢谢,我还好。”
“那就行,”杨柳点点头,“接下来我们要去的是个着名的佛教洞窟,那儿不仅不热,还得加件外套才行。”
“佛教洞窟?”莱昂微微挑眉。
“是啊,”杨柳一边关注着手机上导航的动向,一边开始了她的讲解,“历史上的新疆可是个宗教大溶炉。在佛教传入前,这里信奉的是萨满教和祆教,佛教从印度传入后,又融合了从中原来的道教,之后才是伊斯兰教。从原始的自然崇拜,到系统性的宗教,整个人类文明的发展轨迹都差不多。而新疆因为地处东西方文化交汇处,这种宗教百花齐放的状态一直延续到今天。”
“哦,是这样。”
杨柳敏锐地从这句客套的答话中意识到莱昂似乎对宗教问题尤其不感兴趣。
她瞄一眼后视镜,看到莱昂一脸平淡的表情,立即话锋一转:“不过咱们今天主要是去看艺术。中国的佛教石窟艺术可是世界闻名,里面的壁画和造象用的都是天然矿物颜料,色彩历经千年都不褪。可惜为了保护文物,里面不让拍照。不过网上有高清数字影象,就象敦煌莫高窟的数字展馆一样,随时可以在线云游览。”
柏孜克里克千佛洞离火焰山很近,说话的功夫就已经到了。
杨柳趁他们从停车场往外走的时机,抓紧时间凭着记忆力按照昨天做的攻略,将柏孜克里克千佛洞的历史简单地向莱昂介绍一遍。
“这里最初作为皇家寺院开始兴建,是高昌王国的佛教圣地,香火鼎盛。大唐统一西域后,这里进入了鼎盛时期,汉风佛教艺术与本地传统深度融合,留下了大量精美的壁画。之后的回鹘高昌时期则是千佛洞的“黄金时代”。回鹘王室将其作为王家寺院,进行了大规模扩建和修缮,形成了今天我们所看到的,以回鹘风格为主……”
说到关键处,她突然卡壳了。
那些复杂的文化流派名称的英文表达在她脑子里打结。
她慌忙掏出手机查看备忘录。
莱昂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样子,眼神有些复杂。
他大概猜到了杨柳作为“导游”会为了今天的出游提前做一些准备,却没想到她会这样认真负责,准备充分。
“以回鹘风格为主,兼具汉、粟特、波斯等多种文化元素的独特艺术风貌。”
当杨柳终于如释重负地照着“小抄”流利地说出那些专业术语时,莱昂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茫然的神色。
看着他比往常生动的表情,杨柳忍不住在心里偷笑。
她专门准备了这一段拗口又生僻的专有名词,要的就是这种专业到能震撼到老外的效果。
虽说现场发挥得不甚满意,但总体上来说瑕不掩瑜。
“听不懂没关系,”她得意地摆摆手,“你只要知道,这里的文化从一千多年前开始,就已经是东西方各种文化交流融合的成果就行了。”
莱昂闻言转过头去,轻声应道:“好的,我明白了。”
步入石窟,清凉的空气瞬间包裹了全身。
在最为着名的两幅壁画前,两人驻足良久。
一副是举哀图。这是柏孜克里克千佛洞最具代表性、也最令人动容的壁画题材。它描绘了佛祖释迦牟尼涅盘后,众多菩萨、弟子、各国王子悲痛欲绝的场景。画中人物表情各异,刻画极其生动传神,内心的哀伤穿透千年,依然能深深感染前来参观的游人。
另一幅回鹘王室礼佛图上,能看到回鹘国王、王后和贵族们的形象。他们身着华丽的回鹘服饰,神态庄重,栩栩如生。这不仅是一幅宗教画,更是一份珍贵的历史文档,让后人得以窥见千年前西域王室的真实风貌。
莱昂凝视着壁画上回鹘王与僧侣并肩的图案,若有所思:“这些面孔……很不同。”
“当然不同,”杨柳凑过去,指尖隔着空气描摹壁画上的线条,“你看,这是回鹘的王,旁边画画的工匠,可能来自中原。那边菩萨的衣服纹样,又带着点波斯的风情。”
她直起身,语气变得有些悠远:“我爸以前在写给我的信里说,新疆就象个千层酥。每一层味道都不一样,有的甜,有的咸,但紧紧粘在一起,才成了这点心。硬要掰开,那就全是渣了。”
她顿了顿,看向莱昂,“你们美国总说‘大溶炉’,好象要把所有人都化成一个样。我们这儿嘛……更象是……嗯,一锅抓饭!”
她眼睛一亮,为自己的比喻感到得意:“胡萝卜、羊肉、皮牙子、葡萄干,各是各的味儿,但用油和米焖在一起,才香!谁离了谁都不对劲。你这一路,应该能感受到不一样吧?”
莱昂迟疑一下,并没有回答。
可惜的是和敦煌莫高窟一样,在20世纪初,柏孜克里克千佛洞遭遇了如德国的勒柯克、英国的斯坦因等西方探险家大规模、破坏性的切割盗取。大量最精美的壁画被整块锯下,运往海外,如今散落在世界各地的博物馆中。
杨柳的手指悬在半空,虚虚地拂过墙壁上那块刺眼的空白。
她不是考古专业,不知那里原本该是一幅什么图景,却也能想象壁画完好无损时那生动精美的模样。
如今却只剩下凹凸不平的伤疤,看起来很是狼借。
莱昂顺着她的手指,看着墙壁上那些可疑的划痕,忍不住低声问:“这些壁画是被人为破坏了吗?”
杨柳没有立刻说话,一股熟悉的、混合着心痛和愤怒的情绪堵在胸口。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吸了吸鼻子,声音低沉:“我想你如果对考古和文物感兴趣的话,一定知道中国文物在我们国家衰弱的时候被大量盗取运往西方,流散全球,甚至很多成为当地博物馆的镇馆之宝。这些壁画也一样。历史上这样的事也不止发生在中国,在这种意义上说,至少我们和埃及人民感同身受。”
莱昂凝视着墙壁上的刮痕,眉头紧皱。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开口,语气罕见地充满尤疑:“曾经我以为,博物馆里那些文物的来历虽然不光彩,但起码在那里他们能得到更好的保存,也能让更多人有能够看到它们的机会……”
杨柳顿觉这种强盗逻辑无比荒谬,语带讥讽:“如果你知道他们抢劫偷盗的同时毁坏了多少文物,大概就不会这样想了。更何况你怎么知道文物留在故乡就不能被好好保护了?如果没有好好保护,你现在看到的就不是壁画,而是更多空白的墙壁了。”
莱昂低下头,默然无语。
杨柳被这种倒打一耙的言论刺激到,见他不语冷笑一声,不自觉地想起让每个中国人倍感屈辱的近代史。
那股火气顶得她心口发闷。
她忽然间莫名格外思念自己的父亲。
她盯着那片空白,仿佛能听见当年锯子撕裂壁画的刺耳噪音。
“所以这之后的每一代人才拼了命要让中国变强。”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不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去抢别人的东西,而是为了……”她顿了顿,找到一个精准的词,“为了能说不。为了能对任何想在我们墙上划一道口子的人,响亮地说一声——滚!”
那个“滚”字像颗石子,砸在阴冷的洞窟里,激起短暂而清脆的回音。
她没再看莱昂,而是伸手,极轻地碰了一下那片粗粝的、空白的墙壁,像触碰一道陈年的伤疤。
“我爸说过,人摔疼了,不能光趴在地上哭。得知耻而后勇,得站起来,让自己变成那个别人再也不敢随便推搡的人。
她收回手,转头看向莱昂,眼神清亮而锐利,之前的愤怒沉淀为一种冰冷的坚定:“同样的,孔子在两千多年之前还说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用你们西方人的说法就是treat others as you would want to be treated,the golden rule那不是一句口号,那是我们早就懂得的、最朴素的道理。”
杨柳想了想,又给自己的话加之一点例证:“也许你知道叙利亚?自从你们美军介入那里之后就一直战火不断,为了保护自己国家的文物,他们千里迢迢将珍贵的文物打包,小心翼翼地运送到中国来。中国各地的博物馆轮番举办了叙利亚文物展,就是为了尽可能地保证这些文物的安全。我也曾经去参观过。忘记历史的国家没有未来。我想,无论属于哪个国家,什么种族,同为人类,总是有一些情感是相通的。”
她说着,看向莱昂,刻意将语调放得轻柔:“就象你站在这里,看着这些被破坏的壁画,会感到心痛一样,任何有良知的人,都会理解这种感情的。”
莱昂紧紧抿着嘴,依然保持沉默。
但杨柳相信,无论他是否有别的目的,无论他是否在伪装自己,象他这样一个有着自己的艺术追求,为了拍照能在戈壁滩上毫无顾忌摸爬滚打的人,一定会明白的。
石窟里的阴冷渐渐渗入骨髓,与方才火焰山的炽热形成鲜明对比。
当两人重新走出洞窟,阳光如暖流般倾泻而下,杨柳忍不住舒展了下身体,感觉整个人又重新充满了力量。
莱昂仍然沉默着。
他在出口处停下脚步,回望那幽深的洞窟入口,专注的目光仿佛要穿透时空,看清那些被运往远方的壁画。
炽烈的阳光落在他肩头,却似乎未能驱散他眉宇间凝结的沉重。
他深吸一口气,半垂的眼睫颤动了一下,重新将目光投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