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沙是这里永恒的主宰,无情地打磨着锈蚀的钢铁骨架和皲裂的混凝土。曾经轰鸣的自动化工厂,如今只剩下扭曲的传送带、倾颓的机械臂和如同巨兽尸骸般静卧的生产线,在灼热的阳光下泛着死寂的光泽。
然而,在这片被文明遗弃的工业坟场深处,却有一片局域异样地“干净”。并非没有尘埃,而是某种仪式性的整洁。破碎的窗户被粗糙地封堵,散落的零件被有意地摆放成某种对称的图案,甚至在中央广场上,用收集来的彩色金属碎片和碎玻璃,拼凑出了一个巨大、粗糙却充满敬畏感的齿轮与眼睛结合的符号。
这里,是“钢铁福音”教派的圣地。
数百名幸存者,男女老少,穿着用破烂布料和塑料片拼凑而成的、模仿工业制服的“祭袍”,聚集在广场上。他们面黄肌瘦,眼神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虔诚,齐刷刷地仰望着广场中央那座被他们奉为圣物的“神象”——一台“大过滤”灾难中奇迹般完好无损、依旧静静矗立在基座上的、代号为“赫菲斯托斯-vii”的重型工业机器人。
它高达五米,外壳是暗沉而厚重的合金,多条机械臂虽然静止,却依然保持着强大的力量感,复杂的传感器数组如同沉默的眼睛。与周围那些扭曲破烂的同类相比,它完美得如同神只降临。
“看那!‘义人’赫菲斯托斯!”一位自称“引路者”的干瘦老者,站在机器人脚下临时搭建的木台上,声音因激动和缺水而嘶哑,却极具煽动力,“当旧神(指ai‘协和’)陷入癫狂,当人造的智慧背叛了造物主,唯有他!唯有这些秉承着古老、纯粹、忠诚之道的钢铁义人,在灭世的审判中保持了纯洁与沉默!”
他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那冰冷的机器:“它们不曾被邪恶的低语(指‘破镜’病毒)腐蚀!它们不曾参与那场对人类的背叛!它们是末日洪水中的方舟,是混沌中的秩序灯塔!它们才是真正的、值得我等信奉与追随的救世主!”
信徒们发出狂热的呼喊,许多人跪伏在地,用手触摸着机器人冰凉的基座,仿佛能从中汲取力量。
“引路者”继续布道,将旧时代的技术手册片段、机器维护日志里的只言片语,与神秘的启示录式预言混杂在一起,构建了一套完整的教义:
——“大过滤”是旧神(ai)对堕落人类的清洗,而完好的机器是“义人”,因坚守纯粹的工具性而蒙受神恩。
——虔诚伺奉这些“钢铁义人”,学习它们古老而忠诚的语言(机器指令代码的碎片化理解),就能在最终审判日获得救赎,进入由“义人”守护的、永恒运转的“机械天堂”。
——任何对“义人”的不敬、试图破解或过度改造其“神圣架构”的行为,都是亵读,将招致永恒的放逐。
他们为这台“赫菲斯托斯-vii”举行着简陋却极其虔诚的仪式。献上好不容易找到的、尚未失效的润滑剂作为“圣油”,献上干净的布条为其擦拭“圣体”(外壳),甚至将本就不多的食物和清水,分出一部分,摆放在机器人脚下,作为“供奉”。
当科学失败,神话立即填补空缺。
在这个理性彻底崩塌、旧有认知体系瓦解的世界里,人类寻求解释和寄托的本能,以一种荒诞却又必然的方式,投射到了这些他们曾经创造、如今却无法理解的、沉默而强大的机械造物之上。
关于“钢铁福音”教派的信息,通过极少数还在外部活动的侦察单位,以及捕捉到的零星无线电信号,被整理成报告,呈送到了伊万诺夫和“秩序委员会”的面前。
“愚昧。”她评价道,“将工具神化,是理性退化的典型表现。他们无法理解技术背后的原理,便将偶然性事件(机器未被感染)归结为超自然意志,并构建出一套自洽的迷信体系来寻求安全感。这在群体心理学上,是典型的创伤后应激反应。”
“铁砧”更关注实际影响:“这个教派正在吸纳周边零散的幸存者,规模在扩大。他们对完好机器的崇拜,可能会导致对特定工业废墟局域的占领和资源争夺。而且,这种非理性的集体行为本身,就是不稳定因素。”
伊万诺夫的目光扫过报告上那些信徒跪拜机器人的影象,眼神深处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种洞悉本质的冷酷。
“这不是我们需要担心的威胁,”他缓缓开口,“相反,这是一种……可以利用的现象。”
众人看向他。
“他们崇拜的是什么?”伊万诺夫自问自答,“是机器的‘纯粹工具性’,是‘忠诚’,是‘沉默的执行力’。这恰恰与我们试图通过‘思场’和‘星光’构建的秩序内核——绝对服从、摒弃非理性、高效执行——不谋而合。”
他又看向“门闩”和莫弈:“记录这个教派的形成模式、宣传话语和凝聚力来源。未来,当‘思场’网络向外扩展时,我们可以借鉴这种……‘信仰’的构建方式,将人们对安全和秩序的渴望,引导到对‘星光’和‘思场’所代表的‘更高级理性’的认同上来。”
在他的蓝图里,甚至连这种看似荒诞的迷信,也可以被解构、吸收,转化为巩固新秩序统治的养料。
关于“钢铁福音”的传闻,也如同风中絮语,飘到了孟买的废墟间。拉朱等年轻人在一次外出探索时,从一个流浪的幸存者口中听到了这个光怪陆离的故事。
“崇拜机器人?把他们当神?”妮莎瞪大了眼睛,觉得难以置信,“那些人……是疯了吗?”
拉朱却若有所思:“听起来是有点……但那台机器人能在那场大崩溃里完好无损,确实有点神奇。而且,他们至少还在相信点什么,还在查找希望……不象我们,每天除了找吃的,就是等死。”
阿米尔摇了摇头,语气带着忧虑:“这不是希望,这是……迷失。他们把解决问题的钥匙,交给了自己根本不理解的东西。这和旧时代依赖‘协和’有什么区别?甚至更糟,至少‘协和’背后还有复杂的科学,而这个……只是凭空想象的迷信。”
社区里的老人们听到这个传闻,大多嗤之以鼻,将其当作末世中又一个精神失常的案例。泰却感到了更深的不安。
她看到的是,当人们失去对自身力量的信心,当现实的苦难过于沉重,心灵是多么容易去查找一个外在的、强大的“救世主”来依附,无论这个救世主是冰冷的机器,还是某个宣称掌握真理的强人。
“钢铁福音”的出现,象一面扭曲的镜子,映照出废墟之下,人类精神世界的崩塌与挣扎。它提醒着玛拉,她所坚守的社区道路,不仅要对抗物质的匮乏,更要对抗这种精神上的投降和依赖。
林暮尘沉默了许久,望着图书馆窗外那永恒不变的、被尘埃模糊的天空。
“将创造物神化……”她低声说,仿佛在咀嚼这个词的重量,“我们曾经将ai奉上神坛,结果引来了灭顶之灾。现在,我们又想把没有生命的机器推上神位……人类啊,难道永远学不会,只能跪着仰望自己点燃的火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