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外。
寅时三刻,百官入朝。
平日里那些喜欢在待漏院互称“年兄”的官员们,今日却都成了哑巴。
他们低着头,眼皮垂着,甚至没人敢往最前排那个红袍身影多看一眼。
整个大殿,静得能听见殿外巡逻甲士甲叶碰撞的声响。
朱雄英孤身一人站在武勋之首的位置。
“皇上驾到——!”
王景弘的嗓音穿透雨幕。
朱元璋大步从侧殿走出。
老皇帝今日没戴那顶繁复的翼善冠,只是简单挽了个髻,脸色沉得象殿外的天。
他一屁股坐进龙椅,目光在底下扫了一圈,没说话。
“有本早奏。”朱元璋靠在椅背上,语气听不出喜怒。
哗啦一声,左侧文官队列瞬间矮下去一大截。
“陛下!臣工部给事中张文博,冒死弹劾皇太孙!”
跪在最前头的中年官员头都没抬,脑门直接砸在金砖上,发出一声闷响。
“皇太孙朱雄英,昨夜无视国法,调动锦衣卫私闯民宅。臣家中正堂大门被踹烂,三世同堂的楠木圆桌被强行搬走!臣的老母被惊吓过度,至今昏迷不醒!此等行径,与流寇何异?求陛下为臣做主!”
“臣附议!臣家中藏书阁被洗劫一空,那是臣毕生的心血啊!”
“臣附议!太孙殿下此举,视大明律法如无物,这是要毁了大明的根基啊!”
一时间,奉天殿内哭声一片。
几十号人跪在那,有的捶胸顿足,有的摘下官帽放在地上,一副“你不杀他我就撞死在这”的架势。
户部尚书杨靖跪在人群里,脑袋垂得很低。
他没开口,只是用馀光瞥一眼站在文官之首的那个老人。
大儒,宋濂。
宋濂闭着眼,双手笼在袖子里,老神在在,仿佛周围的喧嚣与他无关。
龙椅上,朱元璋手里把玩着那条玉带的扣子,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
他歪着头,看向自己的宝贝大孙子。
“大孙。”
朱雄英停下动作:“孙儿在。”
“听听,都把你比作流寇了。”朱元璋指了指底下跪一地的人,“说你抢东西,拆房子,吓坏了老人家。这事儿,你认不认?”
所有人的耳朵都竖起来。
朱雄英转过身,面对着满朝文武。
“认。”
一个字,干脆利落。
原本还在哭嚎的几个御史突然噎住了,显然没料到朱雄英认罪认得这么痛快。
按照剧本,他不该辩解说是为了炼钢吗?
“陛下!您听听!”那张文博来了劲,直起身子指着朱雄英,
“殿下供认不讳!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身为储君,更应为万民表率!若不严惩,何以服众?何以面对天下读书人?”
“臣恳请陛下,废黜太孙监国之权,令其闭门思过!”
“臣等附议!”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朱雄英也不急,等他们喊累了,声音稍微小点的时候,他才伸手进怀里,掏出一个黑乎乎的布包。
“杨尚书。”
朱雄英喊了一声。
跪在地上的杨靖身子一僵。
“昨儿个户部给聚宝山送了一批煤,说是尚书大人特批的,那是解了孤的燃眉之急。”朱雄英一边解布包,一边慢悠悠地往杨靖面前走。
杨靖咽了口唾沫,强撑着道:“为殿下分忧,是户部的本分……”
“分忧?”
朱雄英走到他面前,手一松。
哐当!
一块拳头大小的东西砸在杨靖膝盖前的金砖上。
那东西弹跳了两下,滚到了张文博的脚边。
那不是煤。
那是一块江边的鹅卵石,上面刷的黑漆已经被磨掉大半,露出里面灰白色的石头茬口。
朱雄英抬脚,踩在那块石头上,用力碾了碾。
刺耳的摩擦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
“来,张大人,你是个读书人,见多识广。”朱雄英指着脚下的石头,
“你给孤演示演示,这东西怎么点火?是用你的锦绣文章引燃,还是把你这张嘴凑上去吹?”
张文博看着那块石头,脸涨成了猪肝色,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话。
杨靖更是冷汗直冒,但他反应极快,立刻叩首:
“殿下!这……这是下面人办事不力!定是有奸商以次充好!臣这就回去严查,定要将那奸商碎尸万段!”
“查?”
“等你去查?等你那一套公文流程走完,是三天?还是五天?那时候聚宝山的高炉早就凉透了!几万斤铁水凝在炉子里,你赔得起吗?”
“殿下息怒,这是程序上的疏忽,并非……”
“并非什么?”朱雄英提高音量,
“几万斤煤,全是这种石头!还要再加之那种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湿煤渣!你告诉孤这是疏忽?杨靖,你是觉得孤傻,还是觉得皇爷爷老眼昏花,看不清你们这点鬼蜮伎俩?”
杨靖被这一嗓子吼得瘫软在地。
“咳。”
一声轻咳,打断朱雄英的逼问。
一直装睡的宋濂终于睁开了眼。
他缓缓出列。
“殿下。”宋濂声音醇厚,
“户部失职,自有吏部依律问责,该杀该贬,大明律写得清清楚楚。但这与殿下昨夜纵兵行凶,是两码事。”
这才是老狐狸。
一句话就把这块石头撇开了,重新把战场拉回到“程序正义”上。
宋濂对着朱元璋行一礼,继续说道:
“殿下心急炼钢,是为了国事,这份心是好的。但所谓‘名不正言不顺’。若是因为物资紧缺,便可随意闯入大臣家中劫掠,那置朝廷法度于何地?“
”今日殿下可以为了炼钢抢煤,明日是不是可以为了充盈国库,直接去抢商贾百姓?”
“此例一开,国将不国啊。”
宋濂痛心疾首,一番话站在了道德制高点。
周围的文官们腰杆子又挺直了。
对啊,哪怕户部有错,你也不能直接抢啊!
你抢了,就是暴政!
龙椅上,朱元璋眯起了眼。
他在等。等自己的孙子如何破这个局。
如果是以前的朱标,此刻怕是已经开始自责认错了。
但这个大孙子……
朱雄英没理会宋濂的大道理,而是走到大殿门口,指着外面的雨幕。
“宋师,你知道北边现在是什么天气吗?”
宋濂眉头微皱:“眼下已入冬,漠北自然是苦寒之地。”
“苦寒?”朱雄英摇摇头,“那是杀人的天。滴水成冰,白毛风一刮,人的皮肉都能给割下来。”
他转过身,一步步逼近宋濂。
“宋师说孤因小失大?说国法不可违?”
“在孤眼里,那炉钢水灭了,才是天大的事!”
“那一炉钢,能造一万支枪管!那是边关九边重镇十万将士手里保命的家伙!“
”炉子要是灭了,明年开春鞑子南下,你们靠什么挡?靠这满朝文武的唾沫星子?还是靠你宋濂那篇《送东阳马生序》去感化纳哈出?”
宋濂脸色微变:“殿下,不可强词夺理……”
“放屁!”
朱雄英突然爆句粗口,把所有人都骂懵。
“孤强词夺理?”
朱雄英一把揪住张文博,指着他的鼻子:
“你刚才说孤抢了你的楠木桌子?那你知不知道,昨天晚上聚宝山的工匠为了守住炉温,把自己的棉衣都扔进了火里!”
“你们在家里烧着红罗炭,喝着热茶,商量着怎么给孤下绊子,怎么断了聚宝山的煤!”
“孤去抢的时候,你家小妾房里的地龙烧得烫脚!你们这帮人,宁可把炭烧了取暖,看着前线的弟兄冻死、被砍死,也不愿意给兵仗局多拨一斤好煤!”
“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国法?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斯文?”
朱雄英一把推开张文博,环视四周。
“都给孤听清楚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谁敢挡着孤炼钢,谁就是通敌!谁就是卖国!”
“别说是烧你们几张桌子,若是炉火还不够旺,孤就把你们这帮尸位素餐的东西,一个个扔进炉子里!”
“人油,应该也挺耐烧的!”
轰!
这句话一出,大殿内所有人都觉得后背发凉。
他们看着那个红袍少年,那不是在开玩笑。
那眼神告诉他们,他是真的敢杀人,真的敢把他们当柴火烧了。
宋濂的脸色终于变了。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朱雄英根本不跟他在“礼法”的圈子里绕,直接把桌子掀,把刀架在了脖子上。
这不仅仅是辩论,这是赤裸裸的死亡威胁。
整个奉天殿死一般的寂静。
就在这时。
“好!骂得好!真他娘的痛快!”
殿外突然传来一声破锣般的吼叫,伴随着一阵杂乱沉重的脚步声,一个浑身披甲的大汉大步闯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