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拂晓,天色沉晦,北风卷着碎雪刮过旷野。
暮春三月的辽东,仍是冻土未开,积雪盈尺的时节。
告别马云和朱寿等人后,身上酒气未消的蓝鹰一行登上河运大船,船首破开冰层,继续北上。
前者则留在岸上,督运军粮分赴辽东都司各卫。
冯胜与蓝玉麾下的北伐大军,此时正屯驻大宁,距此尚有千里之遥,还需一些时日方能到达。
船舱里,蓝鹰盘坐在蒲团上,残醉早被刺骨江风吹散。
借着舷窗透进的微光,他俯身细看着案上的一张羊皮地图。
尽管没有后世的卫星辅助,地图做工略显粗糙,但大致的山川河流走势,及地方势力的方位还是能看得懂的。
“小侯爷在想什么?”
赵简坐在蓝鹰对面,静静地观察了他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
蓝鹰的指尖在地图上徐徐划过,停在一片标着“金山”的局域上:“我在想,若是大军压境,纳哈出不战而走,率众北遁,或是掉头西投元廷残部,又当如何?”
他抬起眼看向赵简:“你看,我军并未合围,辽东以北天地广阔,尽可弛骋。”
这也正是蓝鹰所不理解的地方,历史上纳哈出这家伙拥数十万部众,怎么就如此没骨气地投了。
“哈哈哈哈哈”
赵简捻须长笑,笑声在狭窄舱室里回荡,震得灯焰微微一晃:“小侯爷多虑了。”
蓝鹰眉梢一挑:“赵侍郎何出此言,还请赐教!”
赵简也不拘礼,索性拂袖探身,一指重重在地图上某处点落:“纳哈出所部盘踞金山,人众数十万,若仓惶北逃,扶老携幼,必成臃肿之师,我军铁骑追袭于后,女真诸部劫掠于前,南北夹击之下,岂有完卵?”
蓝鹰微微颔首:“赵侍郎言之有理,北地苦寒,确实养不活这许多人口。”
“不错,不错,正是此理!”
赵简微笑着点头,对蓝鹰的举一反三格外满意,他指尖又向西北一抹:“至于投奔漠北元廷,纳哈出非愚钝之辈,在辽东,他是山中之王,到了草原,便成了旁人帐下之臣,这等得失,他算得清。”
蓝鹰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
此时窝在大漠里吃沙子的北元朝廷大概也有几十万人,纳哈出如果抛下自己的地盘前往,确实做不到挟天子以令诸候。
赵简又在地图上画出一条线路:“小侯爷请看,这是我们此行路线,自旅顺口出发,沿水路北上抵沉阳,后换马行陆路经广宁、义州二卫,终达大宁。”
蓝鹰定睛看去,顿时明了。
自己所行的路线正好从西南两面将纳哈出的地盘包围起来,再加之北边的无形障壁,唯一的出路可能就只有东边的茫茫大海了。
当然,蓝鹰丝毫不担心这家伙会逃出海去,蒙古海军的质量,懂的都懂。
眼见蓝鹰已面露了然之色,赵简眼中赞许之色愈浓,索性挪坐到蓝鹰身侧,枯瘦手指在地图上勾画出数道痕迹:
“小侯爷且看,洪武十六年,陛下已命鲍诚率山东河南万馀精兵前出沉阳,设中、左二卫,如楔子钉入辽中,洪武十八年,何浩领三卫兵马屯守辽西十三山,步步为营,自洪武十九年起,松亭关至大宁一路山隘匪寇,已被涤荡一清。”
他语速逐渐加快,指节接连敲击图上三处:
“今年正月,大军自松亭关出塞,二月即抵大宁,旋即筑大宁、宽河、会州、富峪四城以为根柢,户部拨钞一百八十五万七千五百锭,征发山东、山西、河南民夫二十馀万,运米一百二十三万石,粮草已堆积如山。”
言至此处,赵简整袖正襟,眼中浮起对朱元璋的无限崇拜之色:“陛下谋辽东,非一朝一夕,自南而北,如春冰化水,漫浸渐透,而今三路并进,已成燎原之势,纳哈出此刻怕是已夜不能寐了。”
蓝鹰听得连连点头,凝视着地图上如同三叉戟一般,自南向北探出的三路大军,心里不由得也暗自佩服。
别的不说,这老东西做事是真的稳。
自立国伊始,就盯上了辽东这块地,却能不急不躁,不动则已,动则如雷霆碾地,封尽所有去路。
很恐怖的对手!
蓝鹰不禁想起了陈友谅,这位曾和老朱逐鹿长江的枭雄。
如今想来,老陈的战法并没有什么大问题。
对付老朱这种人,就得押上全部身家,一波突死他,否则只要给他一次东山再起的机会,就会无比头疼。
当然,老陈运气比较差,自己反被老朱给突死,那就是后话了。
船行数日,抵达沉阳换马,一行人西出广宁,过义州,踏着冻土硬雪又跋涉多日,终于望见大宁城的轮廓。
大宁,后世又称为赤峰,此时还只是塞外荒原上新建的土城。
蓝鹰勒马坡上,只见四野人山人海,军士民夫往来穿梭,夯土筑墙,搬运石木的呼喝声随风卷来,在旷野上呈现出一副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姿态。
四座城池才刚开始修建,看来此地还有待开发,至于大名鼎鼎的赤峰对夹,现在应该是吃不到了。
一行人来到军营前,早有人前往通报,不多时,只听甲胄铿锵脆响传来,一道爽朗大笑破帐而出,震得营门旗杆上的冰凌纷纷往下滑落。
“哈哈哈哈哈,我儿可算是来了!”
蓝鹰刚下马,就看见一道魁悟身影自营内大步迈出,绛红战袍在风中猎猎鼓荡,正是永昌侯蓝玉。
数员铁甲蘸酱紧随其后,踏雪而来。
“父亲!”
蓝鹰走上前,俯身跪倒,规规矩矩地磕大头。
不管自己愿不愿意,这家伙总归是自己在这个世界的老爹,人伦纲常,终究是要跪的。
“好,好孩儿,快快起来,地上凉,别冻坏了!”
蓝玉一把将他搀起,赤红面庞上笑意酣畅,转头又朝赵简笑道:“老赵,一路辛苦了,快进来喝杯热酒!”
赵简含笑抱拳:“永昌侯别来无恙。下官身负陛下密诏,需面呈宋国公。”
“老冯出营射猎去了,不知你今日到。”
蓝玉大手一揽,竟将赵简半边肩膀拥住,笑声震耳:“你我兄弟何必见外?皇上的密诏,左右是军务事宜,说与老子听,便如说与老冯听一般!”
“父亲不可!”
蓝鹰吓了一跳,早听说自己这便宜老爹恣狂,没想到当真如此骄纵,连皇帝的密诏都敢截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