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刚鬣变化的老道连忙堆起笑脸,打了个嵇首,趋步上前:
“有劳两位上师久候,山野之人,耳目粗钝,未能远迎,还望上师恕罪。”
那瘦和尚眼皮微抬,手中乌黑念珠拨动着,鼻腔里哼出一声,透着不耐:“罢了,我师父交代要寻的人,你可带来了?莫拿些庸碌之辈充数,污了尊者的法眼。”
“带来了,带来了!”“老道”忙不迭侧身,引见身后一直低头垂目的胡玄黎,“此子灵光内蕴,根骨清奇,正是尊者要找的有缘人。”
“慢着。”一旁的胖和尚挺着滚圆的肚子,粗声打断。
他一双小眼精光闪铄,像掂量货物般上下扫视着胡玄黎,“抬起头来,让佛爷瞧瞧。”
胡玄黎依言,缓缓抬头,眼神淡然。
瘦和尚眉头倏然一皱:“恩?这气度倒真不象个寻常山野修士,你这老道临了,还走了狗屎运了。”
转向老道,语气转厉,带着质询:“这件事办的不错,但那送往道观观想的女子呢?怎么还不送来?”
老道脸上立刻显出恰到好处的徨恐与为难,腰弯得更低:“这……上师容禀,近日山下不知怎的起了瘟灾,染病之人身上皆生恶疮,脓血污秽,腌臜不堪,贫道实在寻不出半个洁净的来,唯恐污了佛爷们的法眼清修啊!”
这番说辞情真意切,配合着猪刚鬣那惟妙惟肖的徨恐神态,果然消去了两个和尚脸上大半疑色。
胖和尚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不再追问,目光却被道观大门上那明显的破损痕迹吸引。
他负手上前,瞥了一眼,语带责问:“你不是快要得那泰山赦封,风头正盛么,怎还有不长眼的妖物敢来此撒野?”
这时,胡玄黎上前半步:“回上师的话,是后山那头修炼多年的虎精,不知何故发了狂性,昨夜冲击道观,幸得家师及时出手,已将那孽畜斩了。”
胖和尚听了,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挥挥手:“既如此,便罢了,你师父既除了虎患,也算有功,山下瘟疫既起,你师徒便速速下山救治去吧,莫要耽搁。”
看着胡玄黎与老道躬身退下,身影消失在蜿蜒山道尽头,那瘦和尚才凑近胖和尚,压低声音催促:“师兄,人已见到,还不快回山复命?住持可等着呢!”
胖和尚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肥厚的嘴唇撇了撇:“急什么?你这榆木脑袋!就没察觉近来塔顶那颗宝珠的佛光,有些虚浮不定么?”
他左右张望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微不可闻:“依我瞧,咱们平日观想所得,怕都是蜃楼幻象!不然你我修为怎会这些年不进反退!”
瘦和尚闻言一惊,手中念珠都忘了拨动:“师、师兄的意思是,咱们瞒着住持,在此自行开一次小法会,试试真伪?”
他旋即又连连摇头,“这如何使得!历来都是这老道去禀报住持,再由住持亲临主持方可,咱们私下如此,若是让住持发现了,恐怕难办。”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胖和尚肥手一拍他肩膀,眼中闪过狡黠,“咱们就回禀说,这老道已得泰山赦封,此番法会本由泰山来的仙使暗中主持,却被那不懂事的虎精给搅了局,不就成了?届时你我只需坐收渔翁之利。”
“至于主持,两位尊者到来,他一定忙的焦头烂额哪有心思,理会这点功德佛光,也该让你我兄弟二人享受享受。”
听了这话瘦和尚眼睛渐渐亮起,胖和尚咧开嘴,拍着他肩膀低笑:“好师弟,你悟性果然不差!此事若成,好处还能少了你的?”
这番密谈,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一字不落,被悄然依附在山风阴影中的耳听怒听了个真切,化作一缕微不可察的讯息,传回胡玄黎处。
如此又过了两日。
山下村落,原本弥漫的死气与哀哭已被一股淡淡的药草清香驱散。
胡玄黎亲自布药施救,以妙法丹术遏制了瘟毒蔓延,活人无数。
那些生死簿上阳寿该绝于此劫的亡魂,更是被他以司命之权,第一时间全数引渡至地府,井然有序,未留半分可供外人插手攫取的馀地。
西游世界,功德乃天地认可之凭证,是实实在在的大造化。
胡玄黎清淅感觉到,随着善举推行,缕缕温和却坚韧的暖流导入己身,不仅滋养着元神,更被识海深处那卷司命天书悄然吸纳。
而他背后,那第三条狐尾,此刻正泛着莹润如玉的微光,虽仍虚幻,长度尚不及兔尾,却已开始缓慢地生长凝实。
胡玄黎便知这功德之力,竟是显化这第三条尾巴的关键。
这一结果,却让暗中潜伏,期盼着开渡魂法会的胖瘦二僧彻底傻了眼。
他们守候多时,预想中本该由他们超度的丰沛魂魄竟一个也无!
只有清风卷着些许药香掠过山岗。
……
约定之日终至。
胡玄黎先让青牛驮着两个弟弟回转压龙山安顿,随后便与依旧变化成老道模样的猪刚鬣,驾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轱辘轧着山间土路,朝着那隐匿在群山深处的白虎岭行去。
直至第五日方才抵达,穿过一片常年不散的雾气屏障,眼前壑然开朗。
山脚下竟聚居着一片村落,屋舍俨然,多以女子为主,男丁罕见,透着几分不寻常的寂聊。
而山顶之上,则矗立着一座金碧辉煌的寺庙,琉璃瓦映日生辉,宝光隐隐,与山下景象对比鲜明。
马车沿山径盘旋而上。
胖和尚或许是为了打消疑虑,主动对车内闭目养神的胡玄黎解释道:“施主莫看山下女子多,便生他想,我等修的是白骨观妙法,观美人红颜不过骷髅皮囊,自不会起丝毫尘念色心,一切皆为修行方便。”
胡玄黎闻言,只微微睁开眼,通过车窗淡淡瞥了一眼山脚村落。
他目光如沉静的湖水,却将诸多异样尽收眼底:村落屋舍看似整齐,却罕有孩童嬉闹之声,也少见健壮牲畜,唯有几片薄田,明明已是春耕之时,却也无人耕种。
很显然,这群女人是依附于这群和尚的。
“‘白骨观……”胡玄黎心中低语。
佛门确有此法,观想人身不净、终归腐朽,以破我执与色贪。
然而,以此地为基,借修行方便之名聚集如此多孤寡女子,山顶寺庙又如此奢华,
这观的,究竟是众生平等的白骨幻相,还是山下可供驱使与掠夺的血肉皮囊?
他未发一言,重新合上眼帘。
那胖和尚见他毫无反应,只当这山野道士见识浅薄,不懂其中玄妙,心下反而稍安,不再多言。
马车直达峰顶。
寺庙山门巍峨,殿宇重重,宝相庄严,檀香弥漫。
然而胡玄黎刚下马车,目光便被寺庙后方高耸的佛塔所吸引。
塔顶之上,一颗明珠正氤氲着朦胧变幻的光华,时而如霞,时而似雾。
心底,蜃龙激动的声音急急响起,带着压抑已久的愤恨与渴望:“是它!就是那颗蜃龙珠!这庙里住持的气息绝不会错,就是当年偷袭我夺珠的贼秃!”
胡玄黎将此节暗记心中,面上却古井无波,随着迎出的知客僧向大雄宝殿走去。
刚至山门,一个矮墩墩、面皮焦黄的和尚便急急迎出,将胖瘦二僧拉到一旁廊柱后,低声埋怨,额角见汗:“怎耽搁这许久!足足迟了两日!两位尊者早已驾临,等侯多时了!住持都问过好几回了!”
胖瘦二僧脸色一白,慌忙将胡玄黎从老道身边拉了过来,也顾不得再理会后面跟着的老道了。
胡玄黎任由他们引着,步入那恢宏肃穆的大雄宝殿。
殿内香云缭绕,正中供奉着丈六金身佛象,宝相庄严。
胡玄黎看得分明,下首莲台之上,端坐着两位僧人,脑后皆有柔和圆光映照,一者面容温雅,一者神态宁肃,法相超凡,正是佛前尊者阿难与迦叶。
一旁侍立着个面容精瘦、眼神却透着精明与恭顺的老僧,手持念珠,想必便是此间住持。
阿难与迦叶的目光在胡玄黎进殿时便落在他身上。
几乎是同时,两位尊者暗自掐动指诀,欲推算此子跟脚来历。
然而指诀方起,便觉天机晦涩,一片混沌蒙昧,往日清淅的三界因果线在此人身上竟纠缠难辨,什么也算不出来。
两位尊者心中同时一凛,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
阿难尊者缓缓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原来如此,难怪我佛如来算定与奎木星君有一段未了之缘,或可引其皈依之人,一直寻觅无踪,却是位命数不在定数之中的异数。”
胡玄黎心中一惊,抬眼,直接问道:“敢问尊者,究竟是何缘由,劳二位尊者法驾,寻我这山野之人?”
一旁侍立的老住持脸色一沉,立刻呵斥:“放肆!尊者面前,岂容你如此质问?还不速速行礼!”
胡玄黎身形挺直,冷冷回应:“此地虽是佛寺,然佛道自古有渊源,各有门庭法统,我乃道门修士,岂能向佛陀金身行弟子之礼?”
“你!”住持勃然,还要再斥。
“无妨。”阿难尊者却摆了摆手,止住宿持,目光依旧停留在胡玄黎身上,将缘由娓娓道来:
“此事关乎天界一桩旧案。乃是二十八宿之奎木星君,与披香殿中一伺奉玉女的仙子互生情愫,私约下凡,
那仙子自入轮回,然其第一世投身,阴差阳错,竟成了男身,奎木星君情根深种,执念纠缠,以致道心蒙尘,
我佛如来观其性灵深处仍有一点慧光未泯,与我佛有缘,故遣我二人前来,看能否借此契机,加以点化引渡,解其情劫,亦全其佛缘。”
胡玄黎心下恍然。
原来如此曲折!难怪原着中那奎木狼下凡为妖后,对宝象国公主那般急迫甚至有些蛮横,恐怕不止是因为仙子轮回蹉跎一世,其中更有这轮回无常带来的煎熬。
那移魂换形的线索,似乎于此也能寻到解释。
一旁的迦叶尊者接着开口,他声音更显低沉,拈指若持无形之花:“
然机缘巧合,那仙子此世投身之男身,已然正式归依我佛,剃度受戒,故此,我等便想,或许可借这番情劫演化之机,度化奎木星君,亦是化解一段因果,成就一段功德。”
胡玄黎听罢,沉默片刻,冷不丁问道:“如此说来,二位尊者此行,是打算由谁来主持此次度化之功?”
迦叶尊者微微一笑:“贫僧于此并非专长,渡化之事,自有阿难尊者主持,贫僧所长,在于观缘法,察因果。”
他目光转向胡玄黎,意味深长,“我观施主你灵台澄澈,慧光内隐,似也与我佛门,大有缘分。”
胡玄黎面色不变,迎上迦叶尊者的目光,拱手一礼:“巧了,在下于推演观缘之道,也略有涉猎,我观阿难尊者宝相庄严之中,蕴藏一丝道韵清灵,与我玄门,怕是缘分不浅。”
此言一出,阿难与迦叶的脸色皆是微微一变。
这话看似平常,甚至有些僭越,但在胡玄黎脱口而出的瞬间,他们竟真的感觉到,冥冥之中似有无形目光垂落于此地一瞬。
那目光浩瀚深邃,源自天道至高处,难以言喻,不可揣测!
殿中气氛一凝。
那老住持又惊又怒,见尊者沉默,自觉表现之机到来,猛地踏前一步,指着胡玄黎喝道:“狂妄小儿!你何等微末身份,安敢妄言度化佛前尊者入你道门?此乃亵读大不敬!”
他转向莲台,深深躬身,语气惶急:“尊者明鉴!此子狂悖无状,心无敬畏,定非有缘之人!定是贫僧这两个不成器的徒儿办事不力,寻错了人!恳请尊者降罪责罚,以正法统!”
胖和尚一个激灵,连忙拉着瘦和尚扑倒在地,颤声道:
“师父、尊者恕罪!定是弟子们愚钝,被那老道蒙蔽,寻错了人!请尊者责罚!”
一时间,殿上所有压力与质疑,都集中到了胡玄黎一人身上。
莲台上的阿难与迦叶并未立刻表态,只是静静看着胡玄黎。
在无数道目光聚焦之下,胡玄黎抬眼,直视二位尊者,吐出六个字来:
“家师,太上老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