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胡玄黎一般只在山腰厮混,他这身银狐皮毛,在有些道行的道士面前难以完全隐藏,而世人对狐仙又多有误解。
当然,这或许也不全是误解。
据他所知,山下就有专骗年轻男子吸其元阳,剖心挖腹的狐妖。
正是这类败坏行径的斯文败类,害得他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一旦出来显摆,便极易勾起某些人的贪婪之心。
如今,胡玄黎自恃修了九宫混真诀,心念一动,灵光便隐入明堂,又有八景神霞衣傍身,气息收敛如同凡人,若不露出那条蓬松的银白尾巴,等闲人物绝难看破他的根脚。
只是这宝衣有个不便,无法遮掩他过于昳丽的容貌。
故下山刚踏入那依山傍水的小村,还未及寻人,胡玄黎便被一群眼尖的媒婆与七大姑八大姨围了个水泄不通。
“哎呦!这是哪家的大姑娘?生得这般天仙模样!”
“这通身的气派,莫不是那乌鸡国来的贵人?”
七嘴八舌,将他困在中间,一口一个大姑娘,直把胡玄黎听得头皮发麻,哭笑不得。
只得唇焦口燥地反复解释自家乃是男儿身,险些被几个热情过度的媒婆生拉硬拽了去。
好一番折腾,七姑大婆才悻悻然散去,脸上尤带惋惜。
人群中,一个手提柴刀的老汉望着他,摇头叹息声最是沉重。
在老汉看来,自家儿子已是官身,与这般品貌的“女子”正是良配,至于儿子喜好,老汉并没有考虑。
父母之命大于天!
可……老汉怎么都想不明白,这般人物,怎就是个男儿身呢!
胡玄黎已从其身上黄鼠狼那丝微弱的保家仙法力,确认了此人正是那樵夫。
他排开众人,走到近前,拱手笑道:“老丈请留步,可是家中郎君新登科甲,却忽有出世之念?”
樵夫正自懊恼,闻言如遇救星:“正是正是!这位公子如何得知?莫非认得我那不肖子?”
胡玄黎顺势道:“曾与令郎有一面之缘,听闻其志,特来拜访。”
听这老爷模样的贵人与自家不孝子认得,想必是从那乌鸡国国都来的,樵夫哪敢怠慢,忙引他归家。
推开吱呀作响的柴门,便见一青衫书生盘坐院中蒲团,五心朝天,正振振有词:
“太上台星,应变无停,缚魂束魄,五脏玄冥,青龙白虎,队仗纷纭,朱雀玄武,侍卫我真……”
胡玄黎耳尖微动,不由笑出声,这分明是西山那狐婆婆散播的野狐禅,专诱心术不正、妄图一步登天之辈,念足七七四十九遍,便有狐仙上门,摄其元阳,取其心肝。
那书生听得脚步声,又闻笑声,恼怒睁眼,待看清胡玄黎容貌,满腔火气顿时化作惊愕失神。
莫非是天上谪仙?
胡玄黎负手而立,唇角噙着讥诮:“你念的这玩意儿,是西山狐婆婆诱人上钩的饵食,待你念足遍数,她便来取你元阳,再剖心佐酒,魂飞魄散。”
书生脸色一白,强自争辩:“休要胡言!那传我口诀的仙子明眸皓齿,岂是婆婆?她说是与山上老神仙门下的狐仙同修正法!”
好个孽障!胡玄黎眸光骤然一冷,这妖吃人与人吃妖在他看来并无分明,只道是立场问题。
可竟敢冒用自家名号在外作恶,已有取死有道!
面上却不显露分毫,只淡淡道:“巧了,我便是修仙之人,见你似有几分缘法,欲收你为徒。”
一旁的老樵夫听得目定口呆,不是说好是儿子的同僚来劝学的么?
书生将信将疑,存了小心思:“口说无凭,你且显些真神通与我看看。”
“好嘛,倒反天罡了。”胡玄黎轻笑,灵觉早已如蛛网般笼罩全村,“也罢,我来时见东院有贼人逾墙,内有妇人悲泣不绝,你既要见识,便借你身躯一用。”
不等书生反应,胡玄黎身形一晃,竟化作一阵青色烟云,倏忽间没入书生体内。
书生只觉周身一轻,意识清明,身体却如提线木偶般不由自主地跃出庭院。
脚下生风,三两步便来到东边地主老爷家的院外,脚一蹬便矫健地翻过了东院高墙。
但见月下房檐,一个面色青白的吊死鬼悬在梁上,长舌垂胸,正对着镜前一个痴痴傻笑、兀自梳妆的妇人吹着森森鬼气。
书生吓得魂飞魄散,身体却不受控制地一脚踹开窗棂,运足中气高呼:“有贼!抓贼啊!”
四邻惊动,纷纷举着火把赶来。
那吊死鬼好事被坏,怨毒地瞪了书生一眼,化作一道青烟遁走。
妇人恍然惊醒,忆起方才魔怔,对着书生千恩万谢。
当即设下宴席,款待救命恩人。
经此一遭,书生非但不惧,反而更坚定了求仙之念,吃饱喝足回家途中便扯着胡玄黎的衣袖要拜师。
胡玄黎抽回衣袖,不置可否:“仙者,人之靠山,亦需根基稳固,且父母在,不远游,此乃人伦常理,你若真心向道,还是先问过令尊之意。”
他心道,自己才不抢那黄鼠狼的保家仙饭碗。
书生却道:“那仙长留在我家中教我不就成了?不瞒仙长,在下曾也拜过一黄仙,据他说法不传六耳,道不轻传,就怕云游的仙长不喜,我便早早把他请出门去了!”
胡玄黎呵呵一笑,不再多言。
回到茅屋,遂告知樵夫自己是他家那保家仙请来的。
故而当书生告知他要随这位仙长上山修仙。
樵夫自是满嘴不答应,知晓那仙家居然让自家儿子请出去了,口呼:难怪!难怪!
当即出门修了细长荆条,不由分说便噼里啪啦抽了起来,那书生哪敢反抗,但也是个倔脾气,一声不吭,若不是胡玄黎相劝,怕是要三鞭打散这父子情。
虽觉儿子做得不对,但樵夫想起那替死鬼的传闻,只怕是要惹上脏东西,后怕不已,将胡玄黎拉到一旁:“公子,不是说好劝他去做官的吗?这……”
胡玄黎摆手:“老丈稍安勿躁。”
然书生仍再三恳求,胡玄黎略一沉吟,取出一幅卷轴递过:“此画予你,或可护你一时。”
书生如获至宝,展开一看,上面画的并非山水人物,而是一只栩栩如生的银狐,毛纤毫毕现,眼瞳灵光湛然,仿佛随时会从画中跃出。
他郑重地将画挂在床头。
是夜,月黑风高。
三更时分,一股阴风打着旋儿吹开窗缝,那吊死鬼手持麻绳,身影扭曲地出现在茅草屋外。
它已感应不到那书生身上令人心悸的气息,便在窗户上捻了一个小孔,毒恶的目光死死盯住床上熟睡的书生。
这类含怨而死的厉鬼,寻替身也讲究时辰,时辰不对便难还阳。
此刻前来,纯粹是泄愤报复。
屋内,书生被窗外异响惊醒,抬头便见画上银狐双眼似乎亮了一瞬,他心头一跳,细看却又无异状,刚松口气,转头正对上窗外那张青紫鬼脸与垂下的长舌,吓得脸色惨白。
吊死鬼声音凄厉,饱含怨毒:“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自寻那毒妇做替身,关你何事?你可知那妇人平日里如何打骂下人,克扣工钱,逼得我走投无路才悬梁自尽?我找她索命,天经地义!你凭什么坏我好事?!”
书生被问得哑口无言,浑身发抖。
那吊死鬼嘶嚎着,伸出鬼爪便向书生掐来!
千钧一发之际,书生的双眼骤然化作一片纯净的银白,周身气质大变。
他面无表情,随手抄起墙角一块垫桌的废木料,口中低喝一声:“缚!”
木料上青光一闪,化作无形枷锁,竟将那吊死鬼牢牢捆缚在原地。
紧接着,便见他目间似有金光一闪而过,一枚以自身法力凝成的定魂钉凭空显现,嗖地一声钉入鬼物眉心!
胡玄黎清冷的声音自书生口中传出:“你既想求仙,便需明白,无论他生前有何冤屈,一旦化作害人的厉鬼,便不再是单纯的苦主,
人有三魂,天魂归天,地魂入地,而人魂滞留人间害命者,唯有收束,送交阴司审判,方是正理,你的心性,优柔寡断,易受蛊惑,实非修仙之材。”
说罢,法力如潮水般退去。
书生瘫软在地,望着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的吊死鬼,若有所思,但眼底深处,仍有一丝不服。
待他再抬头,哪还有胡玄黎的身影?
此后几夜,茅屋外总不宁静。
每到深更,便有窸窸窣窣的鬼语传来,似是群鬼聚集,叽叽喳喳:
“唉,幸好里面的仙家只是用钉子钉住他……”
“是啊是啊,若是用了那捆绳,日日受那剔骨、灼魂之苦,那才叫永世不得超生呢!”
“嘘……噤声!莫让屋里那书生听了去,泄露天机……”
书生以为是仙人抚顶,此刻方才将这些鬼话听得清清楚楚。
非但不惧,反而暗想:莫非这是我机缘到了,开了耳窍?
鬼使神差地,竟真个寻来一截草绳,替换了那法力所化的定魂钉。
就在草绳取代木钉的刹那,只听嗖的一声轻响,那吊死鬼连同木墩,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直到耳边恶狠狠的那句威胁,“我一定会回来的!”入耳。
书生这才恍然大悟,自己竟被群鬼所骗!
他慌忙看向墙上画卷,只见画中那只灵动的银狐已然不见,只留下一行墨迹淋漓的字句:
“人心难测,鬼话连篇,赠尔灵宫指诀,信他三分,自得七分护持。”
字迹旁,还有一道简短的运力法门。
书生手持画卷,悔恨交加。
……
与此同时,村外乱葬岗。
一群孤魂野鬼正围着那脱困的吊死鬼欢呼雀跃。
“那书生真是个蠢物!略施小计便上当了!”
“合该被我等骗……”
然而,那吊死鬼却毫无喜色,哭丧着脸:“完了,完了,没能索了那毒妇的命,狐婆婆交代的差事办砸了,她定然要将我当点心吃了!”
众鬼闻言,面上也露出惧色,旋即强打精神劝道:“事已至此,多想无益,先享用贡品压压惊……”
可它们转身看向平日摆放贡品的石台,却发现上面空空如也。
取而代之的,是一只银狐慵懒地卧在旁边坟头上,眯着一双银瞳,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它们。
群鬼顿时大乱,发一声喊,默契地朝不同方向逃窜。
胡玄黎也不追赶,只见那些鬼魂拼命奔逃,然而无论跑出多远,一抬头,竟又回到了原地。
有鬼不信邪,使了吃奶的劲奔走,半柱香功夫不到,却回到了那银狐的面前!
“……是鬼打墙!”吊死鬼的舌头都吓青了。
众鬼见逃生无望,凶性被激发,嗷嗷叫着:“跟他拼了!”
随即,张牙舞爪地扑了上来。
吊死鬼见同伴都上了,把心一横,也硬着头皮冲上。
胡玄黎依旧卧在原地,什么神通也未施展,只缓缓抬起一只前爪,亮出掌心。
那掌心中,散发着令所有鬼物魂体战栗气息的“??”字,正微微闪铄着光芒。
人死为鬼,鬼死为??。
??,乃是鬼物最终的归宿与最大的恐惧。
扑上来的群鬼如同被无形巨锤击中,瞬间僵在原地,随即哗啦啦跪倒一片,磕头如捣蒜,谄媚哀求:
“狐老爷饶命!狐老爷饶命啊!”
“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仙驾!”
“狐老爷有何吩咐,尽管示下,小的们万死不辞!”
胡玄黎这才慢悠悠地开口:“带路,我要去见见你们口中那位狐婆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瑟瑟发抖的群鬼,补充道:
“可这上门的礼物,总不能空着手去,你们说,我该取点什么东西好呢?”
胡玄黎话音方落,掌心“??”字幽光流转,跪在地上的群鬼吓得魂体几乎溃散。
那吊死鬼反应最快,青紫色的长舌猛地卷起一块坟头沾染阴气的顽石,双手哆哆嗦嗦捧到胡玄黎面前,谄媚道:“狐…狐老爷!此石受百年阴煞浸润,若经炼制,专伤魂魄!”
旁边一个淹死鬼不甘示弱,吐出几颗黑水凝聚的珠子:“狐老爷明鉴!小鬼这幽冥水精,能污法宝灵光!”
一时间,群鬼为了活命,竟开始内卷,纷纷献上自己那点微末的珍藏,几缕残破的怨念丝,几块阴槐木心,甚至还有鬼掏出自己脱落的一节指骨,声称是通幽媒介。
胡玄黎看着这堆破烂,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看来,还是得我亲自挑一件礼物。”他轻声自语,目光落在了那只吊死鬼身上。
吊死鬼被他看得魂体发凉,舌头都打结了:“狐老爷,您…您看我作甚?”
胡玄黎微微一笑,伸出爪子,在吊死鬼的额前一抓。
便见一丝极其微弱,却带着独特妖气的细线,被生生抽离出来,随即缠绕在指尖。
“不必你们带路了。”胡玄黎起身,指尖那缕线指向西南方向,“这份引路帖,我收下了!”
瞥了一眼禁若寒蝉的群鬼,又看了看手中那几样勉强入眼的阴煞材料和些许新鲜贡品。
胡玄黎只道是:蚊子再小也是一口肉,没了那傀儡线,料想他们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
当即身形一晃,便化作一道银色遁光,循着因果线的指引,直奔西山而去。
西山狐窟,魅影重重
西山深处,一处被幻阵遮掩的山洞内,灯火通明,布置得竟有几分人间闺阁的雅致,只是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与魅香混合的怪异味道。
一个身着华服,面容却已是鸡皮鹤发的老妪,正对着一面水镜顾影自怜。
镜中映出的,却是一个明眸皓齿的妙龄女子。
这老妪便是狐婆婆,靠着采补活人元阳与吞食人心,维持着这虚假的皮囊。
今日是她八百岁大寿,更是那洞府深处秘藏开启之时。
突然,狐婆婆心头一跳,只见水镜泛起涟漪。
掐指一算,只觉那根与吊死鬼相连的傀儡线,正飞速逼近她的洞府!
可那吊死鬼,哪有这般本事?!
这个节骨眼上,必定是来分一杯羹的。
狐婆婆面色阴沉,当即身形一晃,出了洞府,在周围布下幻术禁制,打算来个瓮中捉鳖。
“哪个不开眼的,在这个节骨眼上,敢闯老身的地盘!定要让他有来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