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的沪都,秋老虎的馀威尚在,梧桐树叶被晒得有些卷边。
上戏97级表演系本科班的新生们,却在教程楼的形体房里,感受到了一股比窗外阳光更灼热的气氛。
这是他们正式开课后的第一堂表演基础课。
授课老师正是他们的班主任,舒容。
她今天换下了一贯的便装,穿上了一身职业教员服,头发利落地盘在脑后,整个人透着一股专业而严谨的教员气场。
“表演,不是装模作样,也不是模仿,更不是生硬的背台词。”
舒容的声音在形体房内回响,带着一种提振人心的力量。
“表演的根基,在于相信。相信你所处的规定情境,相信你就是那个角色。”
“今天,我们不讲理论,我们来做最基础的练习——即兴表演。”
闻言,新生们脸上个个都写满了紧张与兴奋,象一群即将第一次下水的小鸭子,扑腾着翅膀,跃跃欲试又心怀忐忑。
“题目很简单,”舒容拍了拍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暴雨天,在公交站等一辆迟迟都不来的公交车。”
这对学过表演的人来说,的确是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题目。
舒容点了几个名字,几个女生和男生先后上场,他们的表现大同小异。
要么是焦急地踱步跺脚,不停看手表;要么是伸长了脖子往远处望,表情浮夸不自然。
他们是在“演”一个焦急等车人的外表形体,而并非“是”一个焦急等车人的真实状态。
轮到冯威时,他显然自信满满。
作为新生班里公认的帅哥之一,他往台上一站,就自带几分焦点。
他设计了一个小动作,用手梳理了一下被“雨水”打湿的刘海,眉头紧锁,眼神里带着一丝不耐烦和焦躁。
台下有女生小声赞叹:“哇,好帅啊……”
冯威的表演在新生里算是不错的,至少他有设计意识。
但他犯了和前面同学一样的毛病——他的身体是松弛的,只有脸在用力,那份焦急,仍旧浮于表面。
舒容不置可否,目光扫过全班同学,最后落在了角落里异常安静的李哲身上。
“李哲,你来。”
顿时,全班的目光“唰”地一下聚焦过去,对于这个“留级”的学长,班里同学的心情很复杂。
新生军训他不用参加,已经让人羡慕嫉妒恨了。
这段时间,他又天天雷打不动地带着一帮新人晨练,那股自律劲儿让人佩服又感到压力。
大家都想看看,这个传说中的“复读生卷王”,到底有几斤几两。
李哲站起身,脱掉外套,只穿着一件简单的白t恤走上场。
他没有象其他人那样立刻开始“表演”,而是先站在原地,闭上眼睛,安静了几秒钟。
当再次睁开眼时,他整个人的状态已经变了。
他微微弓着背,身体前倾,仿佛在躲避着从某个方向斜刮过来的暴风雨。
他一只手下意识护住了怀里的一个公文包——那儿虽空无一物,但他护得小心翼翼。
他的视线死死锁住“公交车”该来的方向,每次远处有“车灯”闪过,他的眼神就亮一下,然后又迅速暗淡下去。
紧接着,他开始频繁抬腕,看着手腕处那块不存在的“表”,动作越来越急躁。
几秒钟后,他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嘴唇“发干”。
他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借着路边虚无的“灯光”,费力辨认着上面的地址,同时嘴唇还在无声翕动着。
那神情,不象是在确认地址,倒象是在确认一件能够改变他命运的事情。
这时,一阵“狂风”吹来,他猛地转身用背抵挡“风雨”,同时把“纸条”和“公文包”死死护在胸前。
“雨水”似乎打透了他的薄t恤,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下意识缩了缩脖子,身体微微发抖。
但比起“冷”,他那样子看起来更象是怕赶不上某个重要约会的恐慌。
随后,他的脚尖开始无意识快速点地,忽又猛地停住。
他低头看了眼脚下那双崭新的“皮鞋”,眉头皱起,小心避开一滩想象中的积水。因为这身行头,是他为此次重要约会准备的全部体面。
李哲的整个表演没有一句台词,却让台下所有人都看懂了:这是一个穿着新鞋、揣着重要地址、正准备奔赴关键约会的人,而且他的时间很紧迫。
看样子,他等的不是公交车,而是一个不容错过的重要机会。
那份焦急,并非因为不耐烦,而是因为害怕错过约会时间的徨恐。
此刻,教室里鸦雀无声,只有李哲在台上忘我的表演。
直到舒容开口:“好了,停。”
李哲瞬间从角色中抽离出来,恢复了平日温和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个在暴雨中焦急等车的男人只是一个幻影。
“……牛逼。”后排不知是谁,脱口说了一句。
舒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喜和赞叹,她环顾四周,问道:“大家说说,李哲刚才的表演,和前面同学的,有什么不一样?”
同学们七嘴八舌,但都说不到点子上。
“他……他演得更真。”
“感觉他真的很焦急在等车。”
“细节好多!”
“……”
舒容摇了摇头,你们说的这些都是表象。她把目光投向冯威:“冯威,你觉得呢?”
冯威的表情有些复杂,他家境优渥,相貌出众,从小到大几乎都是人群的中心。
但刚才李哲的表演,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被碾压”。
他有些不服气,嘴硬道:“我觉得……也差不多吧,就是小动作多了点。即兴表演而已,谁会想那么多。”
舒容没批评他,反而笑了。她看向李哲,道:“李哲,那你来点评一下冯威的表演。”
这一下,“火药味”就起来了。
冯威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带着一丝挑衅。闫宽和杨浩宇也看向李哲,想知道他会怎么评价自己的室友。
李哲迎着冯威的目光,语气平静,却字字如针。
“冯威同学的表演,问题不在于小动作多少,而在于,他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等车。”
冯威一愣:“题目不是说了吗?就是等车啊。”
“等车去干什么?”
李哲反问:“去参加一个决定你前途的面试?还是去见一个分手多年的恋人?或者是赶着去医院看望病危的亲人?”
“你的目的地,你的等车动机,决定了你等待时的状态。你只是在表演‘焦急’这个情绪,而不是在扮演一个‘因为某件事而焦急的人’。”
李哲顿了顿,目光扫过冯威那张帅气的脸,又道:“你刚才的表演,重心全在脸上。你的眉毛在用力,嘴角在用力,但你的身体是放松的,你的呼吸是平稳的。”
“一个真正焦急的人,他的心率会加快,呼吸会急促,他的肌肉会不自觉地紧张。所以,你的身体,出卖了你的脸。”
他这一番话,掷地有声。
整个教室彻底安静了。
冯威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想反驳,却发现李哲说的每一个字都实事求是,点评有理,让他无从辩驳。
此刻,舒容的眼中异彩连连,她完全没想到,一个大一(虽然是复读)的学生,竟有如此深刻的见解和老辣的观察力。
她感觉自己发现了一块未经雕琢的朴玉。
“好,说得好!”舒容忍不住鼓掌,“李哲,你上台来,给大家讲讲,你是怎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