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警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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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送来1983年报纸的复印件,那一年赵警官还没有来潘市。今天又送来教案中的“日记”,一样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赵警官坐在办公室里,翻阅着送来的“证据”资料,想到陈警官关门读潘市旧报,去医院调查离开人世的徐老编辑,带着那本刘家桥的自传,开着银灰色的警车东奔西跑,似乎他们想从“文本”中查找什么东西。
有人敲门进来,聂局长在一份报告上的批示:同意陈号铭警官提审嫌犯罗东山,请赵航副局长阅知并参加。
“聂局长把我们的调查报告送给陈警官,还特批陈警官可以随时提审那个罗东山。聂局长大会小会批陈警官行动慢、工作不力,暗地里却处处给陈警官开绿灯。”一个警员在赵警官耳边愤愤不平。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准备。”赵警官对本组四个警员吼叫,他知道陈警官在闭门研究本组的报告,“使用特殊审讯室,我们一起去看看。”
警员们知道所谓“特殊审讯室”就是一间隔着玻璃,观察审讯进程的房间,记忆中多年没用了。
“罗东山是本组抓到的嫌犯,凭什么陈警官要单独审?赵局的面子往哪儿搁?”本组一个警员出门时故意说给门后的赵警官听。
“我们押送郑老三到沙县殷镇去制刀,聂局长安排陈警官带着小布去验证,也是一个道理。”另一个警员把赵警官办公室的门轻轻带上,“陈警官做了外围调查,听听也好,都是破案。”
陈警官带着小布准点来到“特殊审讯室”,与罗东山面对面坐下。赵警官抬手看表,过去了五分钟,陈警官还没有开始问话,而是继续埋头翻阅带来的案卷。
“这是打心理战吗?”
“陈警官这样子,把我们组的调查报告翻烂了。”
“当着嫌犯的面翻案卷,这一招少见,想干嘛?”
“鸡蛋里挑骨头,谁不会?”
“陈警官是局里出了名的‘吹毛求疵’派。”
“骑驴看唱本——”
四个警员围着赵警官坐下,隔着特制玻璃小声交流。
“是罗东山吗?”陈警官终于开始问话。
“是,病人叫我罗大夫,同事叫我罗主任,也有人叫我罗胖子,我叫罗东山。”罗东山说话还是这个调,玻璃墙后笑成一团。
“我是陈号铭警官,这位是布樊,今天由我们两个来提审你,希望你如实回答。”陈警官半低着头,似乎不愿看眼前这个人。
“不是赵局长办我吗?怎么换人了?赵局调走了吗?”罗东山问。
玻璃墙后的警员一阵窃笑,这个罗东山不是那么好审的。
“赵局长亲手办,这个没错,但是你没有说实话,我们今天提审你,关于你和郑老三之间的事,你不要自作聪明。”陈警官这才抬头,语气平缓得象拉家常。
“这个嘛,我已经向赵局长交代了,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请你说说,你是怎么认识郑老三的?”
“郑老三抓小偷,帮我要回了钱包,我就帮他找份临时工。说过多少次了,你们不是记下了吗?”
“那好,我再问你,是郑老三先要你帮他,还是你主动帮他找份临时工?”
“这个……让我想想。哦,对了,他先提出想收医院的废报纸,没提临时工的事。我记得他抓了一个小偷,把钱包还给我,我从钱包里抽出一百块钱表示感谢,他没有要,问能不能把医院的废旧报纸卖给他。这个容易,我满口答应,上班就跟后勤主管打声招呼,他拖着板车到医院收废报纸。”
“你是怎么帮郑老三在医院打临时工的?”
“郑老三在医院收废品,一天下班,他在路上拦住我,说医院现在缺人手,他想干。”
“医院缺人手?他怎么知道?”
“是啊,我也很奇怪,就是医院缺人手,也不关他的事啊。我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说守太平间的那个老头走了,他想顶那个老头,还可以顺便收些废旧报纸。我那时觉得吧,这个郑老三有点鬼心事,但也不是人人都想干那样的事,我答应帮他的忙。”
“这个活儿干了多久?”
“做了快一年吧。有一次,我遇到他在大楼里打扫卫生,拖运垃圾,我才知道他换工作了。这次不是我帮的忙,是他找后勤部门。别看郑老三外表是一个粗人,内心可以穿针眼,一年半载,就在医院勤杂人员中混熟了,说话做事还挺有分量。”
“一个勤杂工有什么分量?”
“这话怎么说呢?他有时会做出超出勤杂工范围的事。有一回,他居然冲进急诊室,把几个不讲道理的‘医闹’揍了一顿,赶出了医院。遇到医闹,正确的处理方式是报警,但是警察来了也只能警告,下次那些人还会闹。医院后勤部门表面上把他骂了一通,威胁要把他开除,其实医院内部很多人,包括我们医生在内,心里赞赏他,觉得他对付那些医闹有一套。保卫科甚至想请他做保安,但是院领导觉得不合适。”
“你说郑老三冲进急诊室赶走医闹,急诊室是谁当班?记得吗?”
“当时动静蛮大的,那几个医闹是冲着康胜医生去的,当天是康医生当班。”
“郑老三帮康胜医生赶走医闹,那康胜医生应该感激郑老三,是吗?”
“理是那个理,可事实上,康胜医生很反感这个郑老三,康胜医生当面呵斥郑老三,不要他再进急诊室。”
“为什么呢?”
“康胜医生跟我说过,他不喜欢郑老三身上的味道,一股垃圾酸臭味道,在急诊室旁边打扫卫生不吉利,要让他去别的楼层。”
“仅仅是因为不吉利?”
“是的,康胜医生是这样说的。”
“据我们所知,急诊室有人吵架,郑老三还是会去,他好象并不在乎康胜医生对他的反感。”
“我也曾劝过他,急诊室里的事,你一个勤杂工别往里面掺和,但是他不听,我也没办法。”
赵警官在窗外听着陈警官和罗东山之间的对话,两个人“交流”很流畅,小布做记录有些跟不上。自始至终,罗东山想给人一种他没有隐瞒什么、他也无需隐瞒的感觉。罗东山是那种天生缺乏负罪感的人,赵警官早就知道这个人“油”。
停顿片刻后,陈警官拿起厚厚的案卷,加强了问话的压迫感。
“你认识这个人吗?”陈警官从案卷里抽出一张照片。
“这个人……有点眼熟,叫不出名字。”
“黄树根,男1969年5月出生,本地人,现在一小区物业工作。自1982年至1991年,共盗窃作案168馀起。其中于1985年9月在百货商店扒窃潘县中心医院icu主任罗东山钱包时,被路过的郑老三当场发现。”
“哦……是有这回事。”
“在这之前,你有在街上被偷的经历?”
“有三四回吧,我这个人有点马虎。”
“不仅是有点马虎,而且看起来比较有钱,所以这个黄树根盯上了你,每次都是他偷的。”
“那个黄树根自己承认的?”
“是的,在潘市百货商场那一次是他们提前商量好了的。”
“他们……商量好的?”
“黄树根自己交代,那次是他的主意,故意让郑老三发现他偷你的钱包。”
“那个小偷认识郑老三?”
“当年郑老三在潘县街头拖板车收破烂,黄树根在街上当小偷,添加丐帮跟着头儿混。有一次被人欺负,郑老三看见了,帮他出头,打了丐帮头儿一顿,两个人就成了好朋友。郑老三在潘市没什么亲戚朋友,遇到一些事会和黄树根商量。有一回,郑老三对黄树根说他不想拖班车收破烂了,他想去医院做临工。医院怎么会要街上一个捡破烂的打临工?黄树根告诉郑老三,医院有一个胖子蛮有钱,又是那种大大咧咧的主,偷了他几次都得手了。下次我偷他,你抓我,然后那个胖子感激你,你就托他的关系到医院打临工。郑老三嘿嘿一笑,答应了。”
“他们两个合伙?”罗东山一副如梦方醒的样子。
“是的,被偷的胖子很讲义气,没一个月就把医院的废旧报纸交给了郑老三。那个胖子就是你,罗东山主任。”
“这样说,我是一个被骗的受害者,您就为这点事儿提审我?”
赵警官知道罗东山的老毛病,自作聪明反守为攻。
“算你还有几分自知之明。”陈警官递给罗东山一份笔录,那是小布最近几天单独调查黄树根时记录下来的——
“郑老三到医院打临工,他对我说,从今以后医院有两个人的东西不能偷,其他医生随便我偷,只要不被警察抓着。”黄树根说。
“哪两个人的东西不能偷?”小布问。
“一个是那个胖子,再一个就是那个年青瘦高个。”黄树根答。
“年青瘦高个是谁?”小布问。
“郑老三没有说名字,一回在街上指着一个人告诉我说——这个瘦高个的钱包不许偷。”
“郑老三说过瘦高个年青人叫什么名字?”小布问。
”没有。我也没问。照着他说的做就是。”黄树根说。
“你一直不知道那个年青人叫什么名字吗?”小布问。
“当时不知道。”黄树根说。
“什么时候知道的?”小布问。
“几年后,这个年青人被人谋害了,城里的人都知道了,我才知道,听说是姓康。”黄树根回答
“再后来,郑老三辞工离开医院,你知道吗?”小布问。
“当时不知道。一次在府河边看见他划船捞垃圾,过去跟他打声招呼。我那时已经成家了,洗手不干了,没再和郑老三来往。”黄树根回答。
罗东山一脸漠然,玻璃墙后的赵警官记得在调查报告中有小偷黄树根的名字,陈警官和小布通过这条线索,不但找到黄树根这个人,还进行了调查,陈警官利用了他们提供的素材。
“真是做足了功课。”
“不要说话,耐心听。”
赵警官回头对身边警员说,聂局长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
陈警官猛地拍了一下案卷,小布咬着笔盖点点头,早该这样。
“你刚才说的这些,为什么没有对赵警官坦白?”
“赵局长没有象你这样问,不是我有意不说。”
“那好,我来问你,罗东山,这本案卷里每一页都有你的签名手印,你对郑老三和康胜医生之间的关系,不象你审讯时所说的那样。对此,你作何解释?”
罗东山摇摇头,不明白陈警官的意思。
“那好吧,我来说给你听。”陈警官站起身,单手叉腰,手指摩擦,在审讯室里转圈,小布感觉又回到老楼里,“在案卷第187页,你说康胜医生讨厌郑老三,这与你刚才说法相一致。但是,你听好,郑老三并没有因为康胜医生对他嫌弃而心生不满,相反他还特别交待黄树根不要偷康胜医生的东西。遇到有人在急诊室无理取闹,郑老三还会跑去急诊室‘救场子’,只有一个原因,因为急诊室的主任是康胜医生。在赵警官审讯你时,你故意说康胜医生对郑老三的蔑视,让郑老三对康胜医生心生怨气,再加之康胜医生影响你们的生意,你才想找郑老三来‘教训’一下不懂事的康胜。”
“是吗?过了这么久,我不大记得了。”
“在案卷191页,你故意捏造郑老三对康胜医生的不满。你话里话外都在暗示:你想办法让康胜医生离开急诊室主任的位置,可没有想到郑老三下手这样重,有可能是郑老三失手杀人,也有可能是郑老三借机报复康胜医生。”
“郑老三和康胜医生之间关系,那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与我无关。”罗东山露出招牌式的牙龈。
“错!你刚刚说你提醒过郑老三,对于急诊室的事,一个勤杂工不要往里掺合,郑老三不听。其实所谓的‘掺合’,完全是针对急诊室里的‘医闹’,郑老三力气大,几个人打不过他。郑老三是你介绍进医院的,你对康胜医生越来越不满,你却慢慢发现郑老三似乎在帮康胜医生,遇到蛮不讲理的医闹,康胜医生一个文弱书生易受人欺负,郑老三好勇讲狠,不合法,但管用。你内心极不情愿看到郑老三护着康胜医生,郑老三在你眼里慢慢变成一个忘恩负义之人,而这一点,你对赵警官隐瞒很深。”
“精彩!精彩。”罗东山突然笑出声来,把埋头做笔录的小布着实吓一跳。
“罗东山,你是一个受过正规教育的人,在我们潘市县城,象你这个年纪的大学生为数不多,可是你的聪明没有用在正道上。你一直在撒谎,对赵警官撒谎。”
玻璃墙后一阵躁动,这句话怎么听着象在打赵警官的脸,而且当着聂局长的面。赵警官轻声咳嗽,让警员们安静。
“撒谎?人都被你们关进来了,本人犯不着对赵局长撒谎。”
“除了在郑老三对康胜医生的态度上撒谎,你还撒了一个更大的谎。”“不明白警官的意思。”
“康胜医生影响你们的生意不假,你想找一个人教训康胜医生也不假,当年你找的人不是郑老三,而是别人,另外一个人。”
“别人?”小布手中的笔不自觉停了下来,在这之前,从未听陈警官说过。
“罗东山,以你的智力,你怎么会去找一个处处护着康医生的人去教训康医生呢?”陈警官从黑皮包里掏出一张照片,“你找的人其实是他。”
真是百宝箱啊,小布对这个黑皮包真是无语,总能变出连他都不知道的东西。
“天啊。”玻璃墙后的一个警员忍不住叫了一声。。
“陈警官压根就不相信罗东山会找郑老三去‘教训’康胜医生,这才是他们外调得出的结论,然后反推罗东山撒谎,欺骗了我们,顺着这个线索去找证人证言,所以他们调查黄树根,说不定还有别的什么人。”
“反推吗?是的,有点象。”
“陈警官真的在这么短的时间,找出那个真正的‘打手’?”
“有可能,陈警官是本地人,旮旮旯旯认识的人多,那些三教九流,他都认识。”
聂局长哼了一下,四个警员赶紧闭上嘴巴,看着审讯室里罗东山如何为自己辩解——
罗东山拿过照片,看了看,没有作声。
“这个人是你的家门,也是你的远房亲戚,姓罗,叫罗响,在菜市场斜对面开一家五金门市部,离康胜医生遇害的地点不远。十年以前,我调查过他,当时觉得他有可能是目击证人,那时他的脚受伤了,说是不小心被刀子划伤的。昨天,我又找到了他……”
“请您继续。”罗东山做了一个鼓掌的手势。
“这个罗响除了经营自己的店子,一直还偷偷帮你照看废旧医疗卫生用品收购站,但是你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你两个医院的同伙,你这样做是想暗中监视你的同伙,为你的生意加一道保险。你为了掩人耳目,故意与同伙商量,由你来安排郑老三去报复康胜医生,两个同伙也信以为真。但是一段时间以后,迟迟没有动静,你的两个同伙不小心把风声传到了郑老三的耳朵里。郑老三做了一件到现在你都无法理解的事——他跟着康胜医生后面下班,然后一起搭乘6路公汽。在赵警官审讯你时,你自己交代有两次在6路公汽上遇到康胜医生坐前排,郑老三坐最后一排。在案卷第286页,你谎称郑老三跟踪康胜医生是在找机会下手。恰巧相反,郑老三听到了风声后,防止有人伤害康胜医生,那段时间一直暗中护送康胜医生下班回家,然后他再坐公汽回来,你找的那个罗响一时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后来,郑老三慢慢发现罗响是你找的人时,他反过来把罗响教训了一回,直接用刀刺伤他的左下腿,但是他的刀伤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用的是一般的水果刀,说明郑老三不想把罗响怎么样。”
陈警官吐出一口长气,拿出第二张照片,罗响左下腿的刀痕,“这就是证据,还有罗响的口供,事到今天,罗响什么都认了。”
“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对我有什么好处?”罗东山瞥了一眼照片。
“罗东山,这就是你不地道的地方。你内心越来越反感郑老三这个人,你觉得自己有恩于他,可他却坦护你的竞争对手,一个不配合你的人,而且找不出什么理由让他这样子做。你吃了一个哑巴亏,感到特别窝火,又不好发作,你甚至觉得你被郑老三这样一个粗人羞辱了。你的两个同伙向赵警官供出郑老三,你感到机会来了,于是顺水推舟,编造郑老三对康胜医生心生怨恨,并且谎称你当时找的人就是郑老三。你觉得你反正逃不出法律的严惩,但是你不会放过对你‘忘恩负义’的郑老三。你所做的一切,就是试图在郑老三的背上踏上一只脚,让郑老三永世不得翻身。”
踏上一只脚,陈警官用一句小布感到熟悉而陌生的话结束了这次提审,小布知道这句话不是潘市的方言,这也许是上一代人的共同语言吧,小布收起笔录本,民警过来把罗东山带走。
站在玻璃墙后的聂局长听完审讯,拍了拍赵航副局长肩膀,一语不发离开特别审讯室。聂局长拍得很轻,赵警官感觉却很重,他的调查报告成了今天审讯的引子,也成了遭人射箭的靶子。
在警局大门口,一辆警车拦在陈警官和小布的前面,赵警官从车上下来。
“罗响是谁?”赵警官直接问,“我们的案卷中没这个人。”
“哦,是赵警官啊,要不到我的办公室坐坐?”陈警官语调客气。
“办公室就不去了,我只想知道罗响是谁?”赵警官站着不动。
“罗响是我十年前一个调查对象,离康胜医生被害的公厕不远。记忆中被刀刺伤过,会不会是这个人呢?我再次对他进行调查,他承认是罗东山曾经找过他。”陈警官对着赵警官说,眼神却象向小布解释,安排小布去调查小偷黄树根时,他突然联想到十年前的一次调查,决定去找至今还在开门店的罗响。
没有无用的调查,只是多了一个被调查的人,他存在警察的脑子里,有一天他会浮现完全不同的面孔。小布在心里背了一句台词,他不记得出自哪里,眼光在陈警官和赵警官之间游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