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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警官看了一下来电号码,迅速按下免提。
“老陈吧?我是老金。”
“老金啊,有什么好消息吗?”
“是有一个好消息,但不是你的。”
“哦,怎么说?”
“记得那个郑老三吧,刀就丢在现场,赵局长当天拿来与计算机中康胜医生被害的伤口进行比对,哎呀,吓我一大跳,高度近似的啊。赵局长还不放心,第二天派专人专车,送到省厅去核对。今天,上面的结果出来了,仅从刀口和刀锋而言,几乎是同一把刀,或者是同一款的刀。我这才敢给你打电话,可别说是我说的啊,赵局长交待保密的呀。”
“同一把刀?同一款的刀?这怎么说?”
“老陈,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年正是因为康胜医生大腿根部一排刀痕很特别,我们请人用高科技做了三维图象保存在计算机里,希望有一天做比对用。这不,奇迹真的出现了,相隔十年了。”
“谢谢你,老金。”
“别挂电话,还有一个消息呢,听说那个郑老三,昨天晚上开口了,承认康胜医生被害案是他干的。赵局长这次不得了了,立了大功了,肯定会提拔调走的。不说了啊,办公室来人了。”
电话“嘟嘟嘟”响了好久,小布伸手按回免提键。
“这个老金,一大把年纪说话还嗲声嗲气的,一听就是外地人。照他说,破案就升官,那您得当多大的官啊。”小布背着双手,向陈警官那样度步,“上个星期开会,赵局长那眉飞色舞的,不象是通报一宗人命案,而象一只报喜鸟。”
“喜从何来?”陈警官苦笑了一下。
“这还用说吗?郑老三身背两条命案,现在人证物证都有了。”
“小布,你的意思我们错了?”
“我们一步一步接近真相,这时候突然一个人说真相在这儿呢,太打击人了。”
“我们没错,但我们有一个疏漏。”陈警官两只手指扣着自己的眉心,“我们注意到了刘家桥,却忽视了这个郑老三。”
“从另一个角度说,赵局长注意到了郑老三,却忽视了刘家桥。”小布倒推过去,好象找到赵局长破绽似的。
小布很快就接到通知,十楼会议室要开一个重要的会议。小布知道赵航副局长将有一次重要演说。
秋天临近,府河两岸的树木开始染黄,雨不再象夏季那样泼洒,雨点时下时停,地面时干时湿,下得闲散写意,仿佛被人拎着开关一样。
走进十楼会议室,宛如情景再现,会场布置与小布报到那天几乎一模一样。陈警官跟小布打电话,要小布代他参会,他出去一下,而且已经在路上了。同事们已见怪不怪了,小布昂着头去开会,有人戏称他是“小陈警官”。
会议准时开始,没人主持,也没开场白,在大屏幕播放视频,赵警官的新派作风吸引大家的眼球。
屏幕上一张年轻瘦削的脸微笑着,足足定格了十秒钟。
赵警官恰到好处地煽情,一场准备充分的报告会就在眼前,只是这次他不再提着开水瓶,而是坐在一个叫“陈浩铭”的座位牌下。
接着一组动感的画面,十年来,刑警不放过任何一个疑点,一次次排查,一回回无功而返,但从没有懈迨,康胜医生被害案始终列为“一号大案”。
视频上出现第三组画面,逐字逐句打出字幕:郑老三,男,56岁,相当于小学文化,本省沙县大屋乡小湾村人,铁匠出身,1983年来潘县以捡破烂为生,1987年10月经罗东山医生介绍到潘县中心医院做清扫工,1991年8月辞工到府河上划船营生,2001年9月27日因交通肇事赔偿纠纷,在吉祥街工商银行营业部门前行凶杀人后自首。
视频出现空白,一个清淅的回车键声音响起,郑老三在一间封闭的房间对着镜头做如下供述:1987年我在街上拉板车捡破烂,抓到一个小偷,找回一个人的钱包,就是罗东山医生。罗主任帮我在医院找了份临时工,还介绍我去菜市场边上的医疗卫生废品站,给我发钱。罗主任想让我到医院急诊室做保卫,说那儿有人闹事,我力气大,别人怕,后来又说去不了,就托人把我安排在门诊一楼做卫生。医院急诊室在一楼,有家属在急诊室闹事,我看不过去就去帮帮忙。罗主任对我好,我听他的话。有一年,罗主任看中了医疗卫生废品站二楼靠里面的房子,要我把门窗加固,别的什么人都不准进。我做过铁匠活儿,加固门窗很快就搞好了,罗主任挺满意的。我没问这间房子做什么用,罗主任也没有告诉我,每年年底给我钱,说是“分红”,最多一次给了我三万块,我都有点不敢要。后来就不行了,有一年才给我一千八百块。罗主任是一个手松的人,他不会亏待我,我也没问什么。那几年,急诊室换人了,他们的生意差了。有一天,他们几个人在二楼房子里说话,我偷听到了,知道他们是做眼角膜生意。罗主任对我说,他这些年赚的钱都在赌场上输了,不甘心,借钱去赶本,要我陪他一起去,给他壮胆。我知道,赌场这样的地方可不是闹着玩的,我暗地里带了一把刀。一次有几个人逼着罗主任还钱,不还钱就绑人,我二话不说,把刀一抽,有钱人怕死,吓得象乖乖儿。罗主任赢钱高兴,就抽几张丢给我,输钱我不用管。到了年底,要用钱,罗主任大手大脚,当我的面骂那个急诊室主任,说他不懂事,害得他们一年都没什么生意,要我给那个急诊室主任一点颜色看看。我没答应,跟罗主任说有事好商量,一家医院,低头不见抬头见。罗主任说那个急诊室主任说我的坏话,说我是一个粗人、一个打扫太平间的家伙,看到我都不吉利,离急诊室越远越好。为啥这样说我?我又没惹谁,我心里不乐意了。罗主任说如果我不答应,他就把我赶出医院,让我滚远一点,他会找别人去教训那个急诊室主任。我问罗主任到底要把那个人教训成什么样子?罗主任说最好一年不能上班,然后他来做院长工作,另外找人当急诊室主任。我说要我做,我得有个条件。罗主任问我要多少钱。我说不谈钱,既然交给我做,其他人不准插手,再就是不要催我,由我自己来安排。罗主任满口答应。在医院打零工这些年,我认得那个叫康胜的医生,我这长相,一照面他就能认出我。我到小门店买了个面罩,揣在口袋里。康胜医生上下班坐医院门前的6路车,他喜欢从前门上车,前门落车。我就从后门上车。我担心康胜医生会发现我在车上,后来知道我想多了。康胜医生在车上,不管有座无座,眼睛只看前边,象一尊活菩萨。在公汽车上,我遇上罗主任两次,都是碰巧。就这样子,我慢慢掌握康胜医生的行踪习惯,想找一个方便的机会教训他。罗主任一起的同伙说我拖延时间,有些不耐烦,嚷嚷着要罗主任另外找人。我跟着罗主任做事,罗主任对我有耐心。就这样子,到了第二年的6月,康胜医生那天夜班,下大雨还打雷,到了菜市场站,康胜医生突然落车,我靠近车后门,跟下了车。康胜医生打着伞,提着公文包,捂着肚子往厕所那边跑。路上没什么人,我一见机会来了,也跟进厕所。厕所里没别人。康胜医生那次是肚子坏了吧,他在解手时,我赶紧把面罩套上。他解手后找水龙头洗手,我从侧面捏住他的左手腕,正准备右手一抬,把他弄骨折就算完事,没成想,他一只手抓下我的面罩,还‘啊’了一声。我担心他认出我来了。我没办法,只得蹲下身子,抽出绑在小腿上的刀,原来没打算用的,就这样一刀捅了进去,他就倒下了。
大屏幕上出现一把像笛子型状的东西,“笛子”的头部缓缓移动,一把半尺多长的刀从“笛子”外壳中抽出。刀尖呈三菱形,两侧刀刃带着密密麻麻的的细齿,像啮齿类动物的细牙,细齿的间隙不大规整。
一阵寒光闪过,画面静止,郑老三的声音以旁白的形式再次出现:这把刀是我在铁匠铺打的,当年就打了一把,给自己贴身用,一直舍不得丢。
刀锋和刀鞘慢慢合拢,旋转着,变成一张加盖公章的信缄:经三维比对,此刀的刀锋、刀刃、以及刀刃两侧的细齿,与计算机中一份保存的刀伤数据高度吻合。
“计算机中保存的模型,当年请专业人员制作,比对结果是权威部门出具的公函。”
赵警官从第一排座位上站起来,转身面对沉浸在案情中的警官们。
小布感到一股尿急,跑去厕所,回来时,聂局长站上会议室的主席台讲话:“同志们,经过日夜奋战和大家的共同努力,康胜医生被害案终于有了重大实质性进展。今天会议是我要求召开,开的是一次案情分析会、闭门会,不是案情通报会,暂不对外公开,所以大家有什么疑问尽管提出来,由赵航同志领衔的专案组给予解答。”
一个民警举手示意,移动的麦克风送到他手上,“赵局,赞赏的话儿就不说了。我想请教一个问题,如何证实郑老三口供的真实性?”
“这个问题,由我来回答。”赵警官起身说道,“请工作人员播放罗东山和两个同案犯的审讯笔录。”
会议又用了二十分钟时间,播放审讯笔录,在证词的关键处,工作人员用红线和圆圈注明,赵警官对着画面解释说:“我们专案组反复核对这四个人的口供,基本上是相互印证,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证词证据链。需要说明的是,郑老三在证词中说罗东山交代他教训康胜医生时,他曾问过罗东山要教训到什么程度,罗东山告诉他要让康胜医生一年半载不能上班,而罗东山在证词中则说,他只是要郑老三教训一下康胜医生就行了,并不是要把康胜医生真的怎么样,更没有要他动刀子。为此,我们做了一个补充材料。请工作人员播放一小段视频。”
屏幕上出现罗东山和专案组两位年轻警官。
警官:“罗东山,这次提审你,是要找你核实一个情况。”
罗东山:“该说的都说了。”
警官:“关于康胜医生的事,是你找的郑老三吗?”
罗东山:“我是找过郑老三。”
警官:“你当时是怎么交代郑老三的?”
罗东山:“要郑老三教训他一下。”
警官:“当时用的是教训这个词,你肯定吗?”
罗东山:“是的,我记得很清楚。”
警官:“有人指证,你想让康胜医生一年半载不能上班,然后想办法找人代替他,有这回事吗?”
罗东山:“是说过,但那是气话,我当时觉得康胜医生挺碍事,所以心里有些生气,但我没想把他真的怎么样。”
大屏关闭,又有一个人举手示意。
“我想请教关于那把刀的问题。郑老三说那把刀是他自己打制用来防身,怎么证明是他本人而不是别人打制?怎么证明只有唯一的一把?”
“这是一个好问题。”会场有轻微的躁动,赵警官神态自若地回答,“从常理来看,这把刀是手工特制刀,郑老三是铁匠出身,为自己打制刀具很正常。从制刀工艺来看,打制这样的刀耗时费力,需要非常复杂的工序,只打一把的可能性是存在的,而且刀刃两侧的刀刺也是无法复制的。”
小布有一个毛病,紧张时要去一趟厕所。回来之后,他感觉象卸下了什么,他喜欢这样的场面,前面两个问题感觉就象安排好的“托儿”,小布站起身。
“赵副局长,我想代表陈警官问您一个问题?”小布接过服务生递过的话筒,会场的目光转向小布。
“小布啊,你问吧,不用代表不代表的。”赵警官语调轻松。
“假设郑老三就是凶手,那么在康胜医生被害5年后,也就是5年之前,郑老三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穿一件印有康胜医生头像的t恤衫,这岂不是自找麻烦。请问作何解释?”
“谢谢小布。这是本案一个重要问题,也是一个让我们一度十分困惑的一个问题,好在这个问题终于有了一个答案。”赵警官好象在等着这个问题,向操作台的方向打了一个响指,计算机的工作人员再次播放视频。
一只贴着警局封条的木船,镜头由远及近,推进到船舱的内部,在一个木质矮柜的最上一层,堆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报纸,一个警官戴着手套小心翼翼用双手抱下报纸。
在一间封闭的房间里,三个警员一张一张把报纸摊开。报头全部是潘市日报,日期从1991年一直到1996年,报纸不连号,时间跨度五年之久。
警员仔细分析每一张报纸的内容,都有与康胜医生事迹有关的报道。在康胜医生忌日,潘市日报每年推出一组报道,一部分内容在郑老三收藏的报纸上找得到。
旧报、评论员文章,好象回到那栋旧三楼,小布没有想到赵警官也对旧报这么感兴趣。
“一个捡破烂的人收藏地方小报,原因是什么?”赵警官大声问,视频上的一个问号再次引出郑老三又一段自述:船舱里的那些报纸吧,是我自个儿买的,离我不远的地方有一个报摊,我有时候会过去瞧瞧,我读书不多,也识得几个字,碰到报纸上有康胜医生的文章,我就买,没有我就不买。我为什么要买这些报纸?唉,说了你们也不会相信。罗主任吩咐我教训康胜医生,我也就是想弄痛他,这个家伙把我的面罩抓下来,我怕认出来,才动了刀子。这些年,那么多人说康胜医生好,我心里有点犯咯噔,又不敢和别人说,我就买报纸看。看了那些报纸,我就想罗主任不该说康胜医生的坏话,我更不该那样相信他的话。这么多年,我心里越来越有愧啊,我穿那样的衣服,就好比我在河边点上蜡烛……警官,我后悔得太晚,我不得好死。我捞河上的尸体,我穿医院不要的衣服,我买报纸,我在河边点灯,都是我心理不好受。”
t血衫?良心犯?赵警官的推想被证词完美地证明。画面中的郑老三情绪激动,两行泪水象两条蚯蚓一样,经过他脸上的伤疤,流淌到他张开的嘴里。
没什么比推理与证据相吻合让一个警察骄傲了,小布目送着这个象他一样的外地人步履从容地走出会议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