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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诊所出来已是下午,诊所里的药味有一股特有的沉香,这种药里的沉香一定深入一个男孩的骨髓,二十多年后他出资建设潘市中医大楼,陈警官心里想起那栋已经竣工的大楼,带小布去找那个叫冯志强的小头目。
不到二十分钟,在高速公路与唐镇的结合部,一家卖竹子制品的店里,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正在那儿喝茶。
陈警官掏出证件说明来意,冯志强跳了起来,这事过去二十年,他不想纠缠,已经没有意义。
“那好,我们耽搁你几分钟,问你几个问题,你只要如实回答,我们保证不再找你的麻烦。”
“行,就几分钟,你们问吧?这事,我想忘都忘不了。”
“那天晚上,郭大和郭小敲门大概是什么时间?”
“大概十点多的样子吧,我正准备睡觉。”
“谁说给你送保护费?”
“郭大啊,那个郭小是哑巴,不可能是郭小敲的门。”
“上门送保护费这种事,以前有过吗?”
“哪有这么好的事,平时都是我到店里找郭老要,那回是第一次,把我高兴坏了。”
“进门之后呢?”
“给我一瓶汽水,那年头,汽水是好东西。”
“谁递给你汽水的?”
“这个我记得,郭大吩咐,郭小递给我的。我正口渴,接过来一口喝了,立马想吐。”
“想吐?”
“这两小子往汽水里下药了,诊所里有的是药,这两个家伙天天熬药。”
“然后就开始动手?”
“是的。”
“说具体点儿。”
“郭小年纪小一点,但是有一股子蛮力,从背后把我死死抱住,郭大从怀里抽出一把半尺长的刀,对着我的大腿刺,我当时就瘫了。”
“你没有大声叫吗?”
“郭大说我要是乱叫,就用刀捅我的脖子。”
“还做了些什么?”
“郭大踢了我一脚,说今天留你一条狗命,再敲诈诊所,就宰了你,还把一张纸条贴在我的鼻梁上侮辱我。”
“纸条上写了什么?”
“是我这些年敲诈诊所的明细,也没几个钱,还不是一个穷。”
“穷?半个月敲诈一次,你还说你穷?你现在做生意才瞧不起那几个钱吧?”小布看着冯志强凸起的腹部,这个人轻描淡写的口气让小布产生审判的欲望,没有负罪感的人有一天还会犯罪,“冯志强,你当时的敲诈行为具有黑社会性质,还有你的敲诈改变了两个孩子的命运,甚至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都与你有关,你还改变了郭老一家的生活,你知道吗?”
小布把话题扯得很远,冯志强听不大明白,一副云里雾里不知所以的样子,也不搭理这个挂着相机莫名愤怒的年轻人。
“冯志强,刺伤你的那把刀,还有印象吗?”陈警官把小布挡在身后。
“郭大动作很快,那把刀白晃晃的挺吓人,好象还带钩子,医生为我缝针时,也问过我这个问题,说我的伤口又深又难看。”
“伤口怎么难看?”陈警官松开衣领第二颗扣子。
冯志强觉得自己说不清,伤疤还在,他褪下长裤,把短裤头往大腿根部拉,在靠近股沟的部位,一个半月形的伤痕拖着长短不一的尾巴,象一条蜈蚣贴在他的大腿根上。
在陈警官的示意下,小布端起相机。
“不好吧?”冯志强来不及穿上裤子。
小布按下快门,“咔嚓”“咔嚓”,“放心,我不会发到网上,就是发到网上,也没人看,就是看了,也没人知道是你冯总的大腿。”
年轻一点的警察就象一只咬人的猎狗,冯志强一脸错愕,看着陈警官和小布离开门店,套在膝关节的长裤一时忘了提上去。
一路上,小布摆弄数码相机,突然问陈警官,“您怎么那么肯定?”
陈警官知道小布思维跳跃,闭上眼睛,随着的士的颠簸,慢慢地说,“小时候,我帮大人熬过中药,象我这个年纪的山里人,大多熬过中药。刚落车,我看见诊所一间房子前面一排中药罐,我就想,曾经有一个男孩在那里熬药,那个男孩会不会是我们找的人呢?所以,我改变了问话的方式,直接问那个熬药的男孩现在在哪里,我这样回答,你满意吗?”
“还行,我怎不能说您讹人,直接把郭老问懵了吧。”
“你说话越来越放……松了。”陈警官笑了笑,“我知道你还有问题,说出来吧,别憋着。”
“陈警官,您说两个十多岁的小子,对付一个身强力壮的流氓,配合上必须默契,不能出半点差错,弄不好被大人打一顿。”
“是呀,我也想过,这是一个好问题。”
“郭大带着郭小,会不会私底下练习?不然太冒险了。”
陈警官没有回答,眼睛看着窗外,胸部就象山丘一样起伏,他永远忘不了康胜医生被害时,除了右肋下一个深深的刀印,康胜医生大腿根部也有一道与冯志强身上差不多的伤痕,象一条蜈蚣的脚那样不规则。
从盘县回潘市的火车上,陈警官一直迷迷糊糊,而小布却睡得很熟,每次停靠站台,陈警官都会看看窗外,第二天午后,列车广播播报下一站是潘市。
陈警官收拾行李,对小布说道:“小布,我们假设一下,如果是你刺伤他人后逃跑,第一个想到是什么?”
“赶快跑,跑得越远越好。”小布觉得直觉是最好的答案,他相信两个男孩一定会这么想。
“对两个未成年的孩子来说,多远才算远?”
“这个说不准,看他们的感觉了。”
“我琢磨着,这两个小子坐上火车,一直到肚子饿,饿得咕咕叫,才会觉得很远吧。”
“饿才觉得远,嗯,陈警官,您说的有道理,我也饿了。”
“那好,假设成立,那两个孩子会比你先饿,也许那天晚上,他们连饭都没有吃。”
“您是说两个孩子不是在潘市下的车,应该是在前面的车站,因为他们觉得已经很远了。有道理,那他们是什么时候来潘市的呢?”
“自传里没写吗?”
“没有。”
“真是一本不完整的自传,我们帮他写完整,你说他会高兴吗?”
“陈警官,你好冷。”小布拉了拉寸衫的袖子,第一个落车。
火车在潘市经停三分钟,出车站时,陈警官在报摊上看了一眼,那本自传封面上的人物落入眼帘,他买了一份地方小报,折叠起来放进黑色皮包里,小布仿佛看见一张脸从报摊上消失,再回头时,那张脸又回到报摊那一大摞报纸的头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