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赵警官注意到郑老三这个人,还是在五年前,他刚来潘市不久,一个老人穿着一件印着康胜医生头像的t血衫在府河上划船,警方当时认为这个人是在打警方的脸,整个县城似乎都在以某种方式怀念这位急症室里的医生。
十年前,也就是康胜医生遇害的当年,郑老三离开医院,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条小木船,在府河上捡垃圾,偶尔遇到浮尸,他也会顺手打捞起来。府河水况复杂,每个季节都不一样,有跳河的家属请他打捞,郑老三基本能捞起来,做这样的事,一般可收些钱,甚至要多少给多少,但他一分钱都不要。第二天晚上,他会在府河边点上一根蜡烛,慢慢有了些名气,人们接受了府河水面上有一只木船,船上有一个沉默的老人。到了第五年,郑老三弄来印有康胜医生头像的t恤穿在身上,他身上的t恤衫特别醒目,认识郑老三的人也越来越多。因为案件的压力,警方为此伤脑筋,想弄清楚t恤衫的来由。
当年市工会在府河岸边组织一场健身慢跑活动,市中心医院的职工统一着装印有康胜医生的t恤。赛后,郑老三过来,想要几件t血衫。医院的人认识他,想他常年在船上缺衣服穿,把剩下的t恤全部给了他。
今天在府河周边开展环境卫生大检查,警方故意放风,郑老三得知消息后,将木船系在岸边,早早躲开了。府河水拍打着木船,赵警官一脚踏上船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船体日晒雨打,加之雨水和垃圾的侵蚀,随处可见木锈的痕迹。赵警官走进船舱,里面堆满了杂物,渔网、铁钩、簸箕和一条木质板凳。船舱中间做了一个简单的隔断,里面的隔间弥漫着一股夹着霉味的湿气,放着一张弹簧折叠床和一张吃饭用的小方桌,桌上两盘没吃完的残菜剩饭。t恤衫?赵警官环顾船舱,看到一个小衣柜,伸手拉开,几件t恤衫摆在衣柜里。赵警官没有见过康胜医生本人,t恤衫上的康胜微笑着,鼻子眼睛和嘴巴折叠在衣服上,就象水里的一层层细浪。他关上衣柜,几张报纸滑落出来,衣柜最上层有一叠报纸。赵警官双手搬下来,在船舱里翻阅浏览,报纸时间跨度很长。
赵警官拿起最新一张,本市十周年感动人物公示照,除了康胜医生是黑白照,其他9人用的是彩照。
郑老三一个捡废品的人,应该把报纸当成废品卖才对,他怎么收藏报纸?一般人的常识在这个船舱里好象倒过来了。赵航放下报纸,一只黑猫冷飕飕地扑过来,赵警官一脚踢开,这只猫从出生就没有上过岸吧。
回到警局办公室,赵警官从公文包中取出从船舱里拿来的几张旧报,颜色发黄,加之府河上的潮气,拿在手上,纸张从中间塌陷下去,就象餐馆里做的软饼,支撑不住自身的重量。赵警官把报纸铺开在桌面上,一张张仔细翻阅,他看见关于康胜医生的报道和若干“评论员文章”。
陈警官去医院探望报社的老编辑?一篇迟发的评论员文章?原以为陈警官带着小布“吹毛求疵”,难道康胜医生被害真的与报纸有某种关联?
地方小报,赵警官也就晃一眼头版标题,办公室成堆的报纸当做了废品,赵警官眼前浮现陈警官和小布关起门来研究旧报的情景,以及小布在会议室说,陈警官要顺着这条线往前“挖”,赵警官拿起电话,“提审罗东山,就现在,越快越好,我们要抢在陈警官前面。”
不到两个小时,赵航在审讯室第四次见到罗东山。
“和你一起关押的同案犯,还记得吗?”赵警官开始问话。
“记得,一个是我的副手,一个医院负责登记眼角膜捐献。”
“他们同时指证,你十年前安排郑老三教训康胜医生,你是否承认?”
“是……吧。”
“上次审讯时,你说你在郑老三面前发过康胜医生的劳骚?”
“是的,我发过劳骚,但我没有叫郑老三去害人。”
“你为了让郑老三听你的话,拉着他去赌博,让他输钱有生活压力,然后听你的摆布,不是吗?”
“这也是我同事说的?”
“就算是吧。”
“那他们这次说错了。”
“什么意思?”
“我拉他去赌场,是为了给我壮胆的。郑老三没有赌,我发誓。”
“你需要人壮胆?”
“唉,那一段时间手背,别人都叫我‘赌场书记’。我借了些高利贷,想赶本。有时候被人逼着还贷,我就让郑老三给我做保镖。”
“出门赌博还带保镖,郑老三是如何给你当保镖的?”
“带刀。”
“带刀?是你让他带的,还是他自己主动带的?”
“他自己带的,赌场这种是非之地都是些亡命之徒。”
“你是怎么知道他带刀的?”
“刚开始,我还真不知道。他脸上有一块大疤痕,眼睛有点凸,一脸蛮相,在我身边一站,象一座黑塔,吓唬一下别人就可以了。一次在赌场,三个人把我围住,要我还钱。我拿不出,他们就要绑人。郑老三什么话也不说,弯腰就抽出一把刀子,向那三个人连挥几下。我提醒那三个人放开我,不然郑老三真的会劈了你们。那三个人没有想到郑老三会带刀,一下子愣住了,只得把我放了。”
“是一把什么样的刀?”
“当时我也怕出人命,担心郑老三乱来,一时没看清是一把什么刀,记得比一般的匕首要长,刀刃还反光。”
“郑老三跟你去赌场,会把刀藏在哪里?”
“他没有带包的习惯,应该是藏在衣服里。”
“上衣里吗?”
“应该不是。”
“会在哪里?”
“让我想想……哦,他弯腰起身,拿出那把刀,应该是提前绑在裤腿上。”
“绑在裤腿里?抽刀不是很麻烦吗?”
“记起来了,他穿特大号的裤子,我笑过他,说他穿裙子。”
“看来你和他关系不错嘛。”
“还行吧。我对他不薄,他算是我的一个马仔。我手气好时,会分给他一些钱。”
赵警官让负责记录的警员拿出一张公汽照片,摆在罗东山面前。
“6路车,在医院门口有一站。”罗东山拿起照片,久久不愿放下。
“你坐过这辆公汽?”
“我出门办事,会搭6路车。”
“在车上遇到过什么人吗?”
“会遇到熟人,县城就那么大。”
“你是否遇到过康胜医生和郑老三在同一辆车上?”
“这也是我手下人说的?”
“罗东山,你老毛病又犯了。”
“看来,我不说,你们是不会放过我的。是的,我遇到过。”
“遇到过几次?”
“两次,就两次。”
罗东山伸出圆鼓鼓的两根手指,却象一个胜利者的v字,赵警官把撑在额头的手掌往下放,暗中加力,劈在罗东山的手指上,“他妈的,你还嚣张。”
罗东山哎哟一声,咬了一下没有血色的嘴唇——
“时间久了,我记得一个大概。我那次出门办事,上车后,我先看到康胜医生,他坐在第一排靠里面的座位上,我过去跟他打招呼。他旁边的乘客落车后,我坐在那个空位子上与康胜医生闲聊。过了几站路,我落车时,回头发现最后一排座位上坐着郑老三,没来得及打招呼,车就开了。我把这件事跟我手下的那两个人讲了,因为他们两个在我面前抱怨郑老三迟迟没有动作,康胜医生依然不配合,生意越来越不好做。我说不着急,要给郑老三时间。”
“第二次看到郑老三和康胜医生在6路车上,也是外出时碰巧遇上的。我也是先看见康胜医生,因为有了第一次,我往车厢后面看,郑老三站在一堆人中间。这次,我与谁都没有打招呼,当作没看见一样,但我故意多坐了几站,康胜医生到站落车后,再过了一站,我才落车。我落车时,郑老三还在车上……”
“你第一次是到站落车,第二次为什么要多坐几站路?”赵警官打断罗东山问道。
“我想知道郑老三是碰巧在车上,还是在跟踪康胜医生。”
“你认为呢?”
“我觉得象是跟踪。”
“大白天,一个小县城,有必要这样吗?”
“郑老三想弄清康胜医生的行踪吧。”
“同在一个医院,相互面熟,不担心被发现吗?”
“康胜医生坐车有一个特点,从前门上车,上车后目不斜视,也不认人。郑老三从后门上车,康胜医生一般不会往车后看,除非车起火烧着了,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真的呆子气,成了习惯就不会改。他稍微变通一点,我也不会想到找人教训他。”
赵警官的脖子一阵酸疼,使劲扭动时发出关节的“咯嘣”声。罗东山感受到了赵警官克制的愤怒,“警官,我让郑老三去教训人,没有叫他去杀人。”
“我说过谁杀人吗?”赵警官把脸逼近罗东山。
“是的,您自始至终没有说谁杀人,可您话里话外都围着这个转,我好歹是一个医生,你们审问眼角膜是一个幌子,我再说一遍,我没有叫郑老三杀人,我也不知道杀害康胜医生的凶手到底是谁。”
“郑老三为你赌博当保镖,你叫他带刀了吗?”
“没有。”
“他带了吗?”
“带了。”罗东山话一出口,就仿佛意识到什么,“这是两码事,不能这样类比,会出人命的。”
赵警官揪住罗东山的衣领,“你是警察,还是我是警察?我怎么类比,用得着你来提醒?”
罗东山整理一下衣袖,“你们就是提审我一百次,我都悉听尊便。我没杀人,我没叫人去杀人,和我无关。”
“郑老三识字吗?”
“认识几个字。”
“郑老三看报吗?”
“这个……我真没见过他看报。”
“你见过他买报纸吗?”
“买报纸?没见过,他收报纸,还有医疗废品。”
“郑老三穿一件印着康胜医生头像的t血衫,你知道吗?”
“知道,好多人都知道,我们医院订做的。”
“因生意上不配合,郑老三真如你们所言,替你们教训康胜医生,在康胜医生被害五年以后,他又穿上印有康胜医生的衣服,这又怎么解释?”
“我也不知道……我怀疑他?”
“你怀疑他什么?”
“这个不好说,说了你生气。”
“说吧?少饶舌。”
“我怀疑他在府河上划船,整日吹风,脑子坏了,四川话叫‘方脑壳’,我们潘市叫shenbaode。”
虽然是骂郑老三,不知为什么,赵警官心里不舒服,这些年听见这样的话成了条件反射。
“‘神包得’,别认为我听不懂,去你妈的,罗东山,我看你是‘神包天’”。
“哪有你这样说话的?”
“我糟塌你们的地方话了,你不服气,是不是?我知道你这种人,三不知来那么一句,表示自己没有忘本,你这是做了坏事拜菩萨,来人,把这个方脑壳‘神包天’给我带下去。”
赵警官把目光移向窗外,街道上的车辆穿梭不息,说不清什么原因,他看见了一辆银灰色的旧式警车,车窗缓缓落下,一个说本地话的老警官坐在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