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的深秋，赣北的寒风卷着枯黄的梧桐叶，扑在江西国营红旗罐头厂的红砖围墙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厂区里一片萧瑟，往日里机器轰鸣、人声鼎沸的车间，如今只剩几台老旧的流水线断断续续地运转，轰鸣声微弱得象濒死之人的喘息，连空气里的黄桃甜香，都掺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压抑。
陈建军站在二楼办公室的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沿上的斑驳锈迹。他望着楼下稀稀拉拉走出车间的工人——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肩膀耷拉着，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精气神，只剩被生活压弯的疲惫。办公桌上，摊着厂里最新的财务报表，红色的亏损数字象一根根针，扎得他眼睛生疼：原材料价格半年涨了三成，生产成本居高不下，可市场化浪潮里，民营罐头厂用更灵活的定价和更新颖的产品，把红旗厂的市场份额挤得只剩窄窄一隅，如今厂里连工人的基本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
“建军，你就别硬撑了！”办公室的门被猛地推开，陈建国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脸上满是焦灼，额前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刚才我去财务室，张会计说这个月的工资又要拖欠了，好几个老工人都来问我，再这样下去，他们连下锅的米都买不起了！”
陈建军缓缓转过身，眼底布满了红血丝——为了盘活厂子，这几年他几乎拼了命：精简冗馀人员，得罪了不少老职工；优化生产流程，熬了无数个通宵改方案；带着技术团队跑遍周边市县，开发出低糖罐头、果脯礼盒等新产品；甚至放下身段，亲自去跑销售，喝得胃出血也咬牙扛着。可国营体制的僵化象一层密不透风的壳，审批流程繁琐，决策效率低下，即便他拼尽全力，也终究抵不过市场经济的巨浪冲刷。
“我知道你难。”陈建国放缓了语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递到陈建军面前，“这是我深圳的一个朋友寄来的，他说那边的食品厂缺技术骨干，象你这样懂工艺、会管理的，月薪至少两千五，还管吃管住！现在南下的人都疯了，有的开小作坊，有的搞经销商，半年就发了家，比咱们在这守着个烂摊子强一百倍！”
两千五！这个数字象一道惊雷，炸在陈建军的耳边。要知道，他现在的月薪只有一百八十块，这还是副厂长的待遇。他盯着那张纸条，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心里却象被两股力量撕扯着：一边是红旗厂——这里承载着他五年的青春，从一个懵懂的大学生，到能独当一面的副厂长，他看着厂里的每一台设备安装调试，看着每一款新产品走向市场，看着工人们信任的眼神，这里早已不是一份工作，而是他的根；可另一边，是现实的重压——工人拿不到工资，家庭难以维系，就连他自己，儿子陈磊的学费都要靠妻子李慧从财政局的工资里省吃俭用凑出来。
“我再想想。”陈建军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桌上的搪瓷杯，里面的茶水早已凉透，“这厂是几百个工人的‘铁饭碗’，他们大多是上有老下有小，要是咱们走了，他们怎么办？”
“可咱们不是救世主！”陈建国急得提高了声音，语气里满是无奈，“体制的问题根深蒂固，咱们就算把命搭进去，也救不了这个厂！你看隔壁的国营纺织厂，上个月已经倒闭了，工人都下岗了，有的去摆地摊，有的去蹬三轮车，有的去扫马路，多惨啊！咱们还年轻，不能就这样耗死在这里！”
陈建国的话，象一把重锤，狠狠砸在陈建军的心上。他沉默着，没有说话，只是一口接一口地喝着凉茶，苦涩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到心底。
傍晚，陈建军刚回到家，家里的电话就响了。是大学同学林文轩打来的，电话那头的声音充满了活力，与他这边的压抑格格不入：“建军！我在深圳混得风生水起，现在在一家外资食品厂当技术总监，月薪三千，老板还答应给我股份！你赶紧过来，这里到处都是机会，凭你的本事，肯定能比我做得好！”
林文轩的话，象一颗石子，在陈建军早已波澜壮阔的心湖里，又激起了层层涟漪。他想起1989年去深圳考察时的情景：高楼大厦拔地而起，街头巷尾都是背着行囊的年轻人，他们眼神明亮，充满干劲，哪怕吃着泡面、住着地铺，也依旧怀揣着梦想，在这片热土上奋力拼搏。那时候，他就曾心动过，可一想到红旗厂的工人们，他还是咬牙放弃了。
那天晚上，陈建军彻底失眠了。他躺在床上，身旁的妻子李慧睡得很沉，眉头却微微蹙着，想来也是为家里的生计发愁。他轻轻抚摸着儿子陈磊稚嫩的脸庞，孩子睡得正香，嘴里还呢喃着“爸爸，我要吃你做的罐头”。他想起了父亲临终前的叮嘱：“做人要守本分，更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要让跟着你的人，都能吃上饭。”他想起了刚进厂时，老厂长拍着他的肩膀说：“建军，我把厂子和工人们都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守着。”
无数的画面在他脑海里交织，一边是安稳却日渐箫条的“铁饭碗”，一边是充满机遇却也危机四伏的创业路。他起身走到阳台，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寒风卷着落叶吹在他的脸上，冰冷刺骨，可他的心里，却一片迷茫，像迷失在大海里的船只，找不到前行的方向。
日子一天天过去，红旗厂的处境越来越艰难。车间里的开工率不足三成，越来越多的工人选择“停薪留职”，有的去外地打工，有的在家务农，曾经热闹的厂区，变得愈发冷清。陈建军依旧每天泡在厂里，带着仅剩的几个工人调试设备，维护生产线，可他知道，这样的坚持，不过是苟延残喘。
直到那天，一件事彻底击碎了他的尤豫。
那天上午，陈建军去车间检查设备，刚走到车间门口，就看到老工人李师傅蹲在角落里，肩膀一抽一抽地颤斗着，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纸，眼泪无声地落在地上，晕开了纸上的字迹。
李师傅是厂里的老技术工人，跟着陈建军一起改良过黄桃罐头工艺，为人老实本分，一辈子都在厂里勤勤恳恳地干活，家里的重担全压在他一个人身上。陈建军心里一紧，快步走了过去，轻声问道：“李师傅，您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李师傅听到声音，缓缓抬起头，脸上布满了泪痕，眼睛红肿得象核桃，声音哽咽着说：“陈副厂长……我……我儿子考上南京大学了，可……可学费要一千多，生活费还要几百，我……我实在凑不出来……”他颤斗着把手里的录取通知书递到陈建军面前，纸张已经被泪水浸得有些褶皱，“我在厂里干了三十年，现在厂里效益不好，连工资都发不出来，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难道要让孩子放弃上学吗……”
看着李师傅无助的眼神，听着他哽咽的话语，陈建军的心里像被针扎一样疼，密密麻麻的痛楚蔓延开来，让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想起了自己当年考上大学时，全村人凑钱供他读书的情景，想起了老人们期盼的眼神。他知道，对于李师傅来说，儿子考上大学，是全家的希望，可现在，这份希望，却因为厂里的困境，即将破灭。
陈建军猛地从口袋里掏出自己身上所有的钱——那是他这个月的工资，加之妻子李慧给他的生活费，一共只有四百多块。他把钱塞进李师傅手里，声音坚定地说：“李师傅，这钱您先拿着，给孩子交学费。您放心，孩子的学不能眈误，就算砸锅卖铁，也要让他上大学！”
李师傅握着手里的钱，眼泪流得更凶了，他用力摇着头，哽咽着说：“陈副厂长，这钱我不能要……您家里也不容易，磊磊也要上学，您还是留着吧……”
“您拿着！”陈建军按住李师傅的手，眼框通红，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斗，“我是副厂长，更是您的徒弟，您的事，就是我的事。您放心，总会有办法的，我绝不会让孩子因为没钱，放弃上学的机会！”
从车间出来后，陈建军再也忍不住，靠在墙上，眼泪无声地滑落。他看着空荡荡的厂区，看着冰冷的生产线，心里终于明白：他不能再这样尤豫下去了，不能再守着这日渐箫条的罐头厂，看着工人们受苦受累。他要辞职下海，要出去闯一闯，要用自己的本事，挣更多的钱，不仅要让自己的家人过上好日子，还要帮助这些跟着他一起奋斗过的工人们，让他们的日子，能好过一点。
那天晚上，陈建军把自己的决定，郑重地告诉了妻子李慧。他以为李慧会反对，会担心，可没想到，李慧只是温柔地看着他，伸手擦去他脸上的疲惫，轻声说：“建军，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憋着一股劲，也知道你舍不得厂里的工人们。你去吧，我支持你。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陪着你。家里有我，你不用担心，我会照顾好磊磊，照顾好这个家，就算你创业失败了，我们也还有家，还有我。”
看着妻子温柔而坚定的眼神，感受着她掌心的温度，陈建军的心里充满了感动，也充满了力量。他紧紧地抱住妻子，把脸埋在她的肩膀上，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泪水浸湿了妻子的衣服。他轻声说：“谢谢你，慧。委屈你了，等我闯出一片天地，一定好好补偿你和磊磊。”
第二天一早，陈建军带着沉重的心情，去找了老厂长。老厂长坐在办公桌前，头发已经花白了大半，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神里满是疲惫和沧桑。看到陈建军进来，老厂长缓缓抬起头，仿佛早已预料到他的到来。
“厂长，我……”陈建军张了张嘴，声音有些沙哑，心里充满了愧疚，“我决定辞职，去深圳闯一闯。对不起，在厂里最困难的时候，我选择离开，我知道我很不负责任……”
老厂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不舍，却也带着一丝理解：“建军，我知道你不容易。这几年，你为了厂里，付出了太多太多，我都看在眼里。留在厂里，确实委屈你了。你是个有本事、有担当的年轻人，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精彩，你应该去闯一闯，去实现自己的价值。”
老厂长站起身，走到陈建军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里满是期许：“你放心地去吧，厂里的事，我会看着办的。你把你的技术笔记和生产经验，都交给陈建国，让他带着剩下的工人，尽量守住这个厂，守住工人们的饭碗。外面的世界很复杂，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注意安全，要是遇到什么困难，随时回来，咱们厂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听着老厂长的话，陈建军的眼框再次湿润了。他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坚定地说：“厂长，谢谢您的理解和支持。我一定会好好努力，不姑负您的期望。等我在深圳站稳脚跟，一定会回来，帮助厂里，帮助工人们！”
离开厂长办公室，陈建军走遍了厂区的每一个角落。他看着熟悉的车间，看着陪伴他多年的设备，看着墙上“艰苦奋斗，争创一流”的标语，心里充满了不舍。这里承载着他的青春，他的梦想，他的奋斗，还有他与工人们的情谊。
他最后看了一眼厂区，然后转身，毅然决然地离开了。阳光通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的身上，仿佛为他镀上了一层金光。他知道，从他迈出这个大门的那一刻起，他的人生，将彻底告别过去，迎来新的转折。他卸下了“铁饭碗”的光环，也卸下了沉重的包袱，带着家人的支持，带着工人们的期盼，带着自己的梦想，一头扎进了市场经济的浪潮里。
他的人生大戏，在经历了体制的束缚、现实的重压、内心的挣扎后，终于在新的舞台上，拉开了属于他的，充满挑战与机遇的新帷幕。而他不知道的是，这场南下之旅，不仅会改变他的人生，更会让他在食品行业，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