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村是一个偏远地方的小村子,平日里除了走方的郎中和行商的货郎,便只有衙门要收租的时候才有人来,这里的人们只知道自己所在的小村子是盛朝万山郡雷山县下属一处名为大青山脚下的小村子,因为村子周围有数条溪流,无论旱涝,总是保持清泉流淌的样子,故而得名清溪村。
李秋月是清溪村的村民,他的父亲是村里唯一的木匠李善和,母亲是邻村大树村嫁过来的方叶芝,因他出生之时天心秋月如盘,光华朗照,便给他取了个有些象女气的名字,实则他父亲也未曾读过多少书,只是年幼时曾在雷山县的私塾里旁听过几节课,即便如此,李善和在村里也算是首屈一指的文化人物。
因为李善和的木匠活,再辛勤耕种,一家人倒也算衣食无忧,李秋月如今年满十六,除了农忙时节,终日无所事事,他是家里的独子,方叶芝常常惯着他,这叫李善和多次感叹“慈母多败儿”。
不过自从他十五岁以来,方叶芝便时常劝他早些成婚孕育孩子,她也好过上含饴弄孙的日子,再加之李善和对他无所事事的唠叼,整日吵得他心烦意乱,他白日便时常在外不归家,免得听这父母唠叼得自己头疼。
李秋月腰间挂着一把剑,是很寻常的样式,他攒了三年做活的钱,才从雷山县的一家铁匠铺里精挑细选来的,平日里走到哪儿都要带着,村里人见他拿着剑,不知是谁先起哄开的头,叫他清溪大侠,这下村子里都叫起来了,还传到同在大青山中的其他村子里去,其他村子都疑心清溪村真出了个大侠,平日里一些耕地矛盾,也愿意为清溪村退让一二;这下倒好,李秋月真以为是自己的侠名远扬,他喜不自胜,自认为有习武天赋,又去雷山县的书铺里淘了几本已经快要散架的“武功秘籍”,每日里按照上面的招式和内功心法锻炼自己,倒也叫他练得身材壮实,拿起剑来也颇有几分侠客风范,路过村头王寡妇家的时候,往往会被王寡妇以热烈的目光盯着看。
自从“习武”开始,李秋月对父母的唠叼有了对策,他认为自己有当大侠的天赋,执意要出门闯荡江湖,一辈子俯首耕种压根儿就是在埋没他作为济世救民的侠客的天赋,李善和被他的话气得两眼发昏,气冲冲地找出李秋月平日研习的“武功秘籍”和侠客话本,一把火烧了个精光,让李秋月死了这条心。这更是激起了李秋月的逆反心,他每日更不着家,偏爱在大青山附近行侠仗义,大青山附近的村落都是些农民樵夫,他这几手自学的花架子功夫倒也能应付。
今日,李秋月从本村一个起夜的孩子狗儿口中听说昨晚山中有青白光华大放,竟然给天中月华也比了下去,想必有重宝出世,正是该他清溪大侠李秋月得之再出山去做大侠,狗儿平日里也喜欢听李秋月讲那些江湖游侠的故事,因此便联想到游侠故事里那些侠客们往往坠落山岭都有奇遇。
李秋月虽然想当侠客,却也不甚相信狗儿的话,只当这是个起夜的孩子平日里故事听得多了,一时错看,但他无所事事,便依照狗儿所指的方向进山去探看一番。
“万一真有重宝出世呢?”
李秋月这样想着,他已经在大青山闯下偌大的名声,而从他习武开始算起,却用了不到一年,他心中总认为自己是要到雷山县之外的世界去闯一闯的,往日听货郎和雷山县的说书先生们讲,都说盛朝有江湖武林,那些强悍的武者们随手一掌便能开碑裂石,踏风渡水更是不在话下,平日里高来高去,路见不平便行侠仗义,往往能得佳人倾心,最后成为神仙眷侣逍遥江湖。
如此快意恩仇的生活,才是他李秋月该去过的,那名为江湖武林的天地,才是让他自由伸展羽翼的天空。
怀揣着神功大成的梦想,李秋月进入了熟悉无比的大青山中。大青山顾名思义,便是一座很大的青山,其上植被茂盛,更有不少百人合抱的树木生在青山深处,纵使是李秋月这般侠客,要走遍大青山也要花快七八日的时间,不过这次狗儿给他指的是清溪村后的深山中一处名为断魂谷的地方,那里终年被不散的雾气笼罩,无论人畜,进入其中绝没有活着出来的,但清溪村绕村而过的几条溪流又都是从这个断魂谷里流出来的,这些溪水不仅无毒,还分外甘甜,其中鱼虾也比寻常小河更多。
李秋月自然是不怕这断魂谷的,往日他不往此处来,因为大青山范围内的村子的村民们都知道此处凶险,绝不能来,这里也没什么值得他行侠仗义的,而今日为求至宝,他倒是要豁出去闯一闯这个断魂谷,但他没敢给自己的爹娘李善和与方叶芝讲。
大青山内植被十分茂密,山势险峻,怪石嶙峋却也被灌木复盖,便是从小就在大青山打猎的本地猎户,要去往深处也要走一步看一步,不敢象在外围一样跑动。李秋月行侠仗义也多次在大青山深处来往,他对大青山的地势熟悉,却也不敢托大,也走一步看一步,虽是如此,他习武之后身体强于普通猎户太多,行进速度也算不得慢,他清晨出发,还未等太阳上移到天心,就已经进入了断魂谷的范围之内。
茂密的森林之中,不知何时飘起了不知从何而来的雾气,在外围时这雾气还清淡,不好让人觉察,等来人发现自己身在浓雾之中时,却早已在雾气中走出很远了。李秋月对空气的干燥和湿润十分敏感,当进入断魂谷范围,那些湿润的雾气扑在自己脸上的时候,他就知道已经到了断魂谷范围,从小到大父母和村民们关于断魂谷的种种恐怖传闻一下子不受控制地全涌上心头,他身体不知是因为那些传闻还是冰凉雾气的浸透,竟然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冷颤。
李秋月此时心中已经悔意横生,眼见浓雾将自己前后左右一并笼罩,树影森森,透在浓雾之中恍如鬼影,无怪那些进来的人都出不去,这般环境下若来一声鸟鸣,那便要将人的胆子都给吓破来。李秋月强自镇定下来,他握紧手中长剑,那把在大青山颇有名声,已经被叫做“清溪剑”的寻常铁剑此刻给了李秋月莫大的勇气。
李秋月壮着胆子,神色凛然,暗暗提一口气,他蹲下身子从地上青草的倒伏辩出自己的来处,却又起身朝着反方向前进,左右大青山也不过只是一座大山而已,其中断魂谷内就算雾气再浓,也大不到哪儿去,凭李秋月从光屁股开始就在大青山里乱窜的本事,要寻到路实在是简单不过的事情。
李秋月越往断魂谷深处走,林间飘散弥漫的雾气也越浓厚,李秋月浑身都被冰凉的露水沾湿浸透,他深深吸气,运转自己从书铺淘来的《九合霸王功》,微薄的内气自然生发运转,抵御浓雾沾身的寒冷,他只觉一股暖气游走全身,一时间倒也不怎么冷了,只是被打湿的衣衫紧紧贴在皮肉上,行动之间拖泥带水,甚是不适。
李秋月继续循着青草灌木倒伏的反方向摸索前进,这浓雾越发深重,能见度不过周身方圆一丈,他行走慎重,倒也险而又险地避开了横生的枝条和嶙峋的山石,过了小半个时辰,他走入一条狭窄的天然石道中,这石道宽有三丈,其中地势倒也平坦,不知为何这等浓雾掩盖不见天日的地方,地上倒是青草丰茂,如一张天然的地毯。
李秋月正松了口气,这狭窄的石道应该就是断魂谷的入口,这样想来,路上倒是没什么危险,他一路走来颇为顺畅,因而退去徨恐,反倒认为自己天命所归。
念及此处,李秋月心中不知不觉间放松下来,他不再那么谨慎,反而加快脚步要迅速通过这段狭长的石道,手也不时时刻刻按在长剑上。
深重的雾气翻涌起来,隐隐间,好似有什么东西在雾气里游动,搅动雾气如海潮一般涌向李秋月,李秋月悚然一惊,他迅速抽出长剑,一道狭长影子已经藏在雾浪之中,刹那间破开雾气,冲向他。
李秋月侧身闪过,执剑保持警剔:“那是什么?”
没人给他回答,下一刻,那道影子卷携无尽浓雾,真如一条细长的白龙在这狭窄山道中翻腾舒展,李秋月只道自己遇见了话本里那般守卫天材地宝的蛟龙,心知若要拿下机缘,免不得跟这条雾龙做过一场,当即凝神摒息,手中铁剑在内气催发之下,发出莹莹薄光,好似有剑气奔腾。
“管你什么蛟龙,我一剑斩之,往后此剑亦可称作斩龙!”
李秋月看着那条横冲直撞,不再掩藏的雾龙,依旧侧身闪过雾龙的攻势,龙爪掀起劲风,竟撕裂了李秋月额前的几缕垂发,他双眼中涌动着对于“屠龙”这一伟业的惊人渴望,手中铁剑对着那条雾龙的脖颈猛然斩下!
铁剑毫无阻碍破入浓雾,李秋月只觉铁剑斩在一处山石上,剑下坚硬无比,发出“当啷”一声,那条雾龙径直消散,其中那道影子落在地上,李秋月走近蹲下,这才在浓雾之中看清楚那道影子的真身:
一柄剑柄剑鞘都是纯白色的长剑,剑鞘上有细密的鳞片,而剑柄则雕刻了一条盘旋的龙,那条龙张大嘴,化作此剑的格,其中尚有獠牙锋锐。
李秋月见了,心中喜不自胜,将清溪剑胡乱放在草地上,赶忙将长剑入手,握住剑柄,其上雕刻的盘旋龙身仿佛没有一般,入手如握木石,李秋月轻轻将长剑剑刃抽出,雪白的剑刃发出一阵光华,竟然将这片浓雾照耀得如同白昼,虽然只是一瞬之间,光华便径直收敛,却也让李秋月惊叹此剑不凡。
那剑刃靠近剑柄处刻着两个小字:“春溪”
“好一把不凡的春溪剑!”
李秋月将春溪剑拿在手中,耍了几个剑招,这沉沉雾霭之中竟然剑光四射,挥剑如有龙吟,荡开了李秋月周身方圆的雾气。
李秋月收起春溪剑,心中欣喜满意已经不能用言语来形容,他终于将心思从这把好剑身上收回来,抬头看向这处雾气长峡的前方,他饱读话本的经验和知识告诉他,过了守门神兽,前方就是真正的福地洞天!
李秋月带上两把长剑,加快了前行的步伐,前方的雾气依旧缓慢翻涌着,他觉察不出半点危险,自然加快了脚步,这处长峡中青草实在丰茂,踩在上面倒好似踩在充满水的棉被上,一脚下去便带出一脚水,李秋月的裤腿和鞋子已经被彻底浸透,传来阵阵寒意,但他火热的心却完全不管不顾这些,只是一心向前。
如此奔行了不过片刻,突兀的,李秋月冲出了雾气长峡,那些浓重雾气即便到了这条长路的尽头也不曾有半点减弱;而展现在李秋月面前的却是一个小小的盆地,这个盆地的大小跟所在的清溪村大小相仿,环顾盆地四周边界,都被浓厚雾气围绕,那些雾气遮天蔽日,难以看出其中到底是山坡山壁抑或是断崖,而这处小盆地却有天光照入,一眼看去倒也明媚。
李秋月将自己那把从雷山县里买来的铁剑插在离自己出来的雾气长峡不远的地上,以作返回时的标记;他正站在一处小山坡上,这处小盆地绿草如茵,鲜花遍地,而且正盛放的鲜花种类繁多,争奇斗艳,一时倒让李秋月看花了眼,这处小盆地实在是仙境,行走其中,花香扑鼻,却不浓艳,不会叫人闻了头昏脑胀。
在遍地花草之中,有一条石板路一直延伸到山坡下的盆地中心,那些肆意生长的绿草和鲜花却半点不曾侵入石板路的范围,叫李秋月瞧了啧啧称奇;他已经远远看见了小盆地的中心,这条石板路的尽头:一处三座木屋和篱笆围起来的小院子,小院后是一片池塘,其中莲叶铺满,莲花盛放。
“想来这里就是仙人居所,其中定然有无上仙法,我若能得仙人遗泽传承,便能在日后的江湖上闯出名声,成为天下第一。”
想到这里,李秋月不禁加快了前往小院的步伐,他走到小院篱笆前,却并未径直闯入,反而在篱笆门上用春溪剑鞘不轻不重的敲击,既不会损害仙人居所,又恰好能把敲门声送到小院木屋内。
“吱呀。”
篱笆无人而开,李秋月心知这是神仙手段,却也不免露出惊异的神情,他将春溪剑安稳佩戴在腰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虽然在浓重雾气中摸索前行,还与春溪剑化形的雾气蛟龙交战一番,他早已狼狈不堪,但这是态度问题,他曾看过那么多的话本,主角的机缘往往是因保持端正的态度而赢来的,面对真正的仙人,他自然不会犯这些小错。
小院内有一株巨大的,已经遮盖了半个院子的桃花树,此时其上粉霞灿灿,天光之下殊美异常,清风之中,落英缤纷。
“真是神仙洞府,这个时节桃花早谢了才是,而且世上何曾有这般三人合抱的巨大花树?”
心中闪过万千念头,李秋月面上依旧不动声色,他昂首阔步沉稳来到中间那间主屋门前,在屋檐下的青砖台阶外站着,朗声道:“俗子李秋月,寻访山中胜景,一时失路,误踏仙人洞府,万望仙长慈心恕罪。”
又是一声“吱呀”面前青石台阶后的木屋房门自然分开,露出其中真容,李秋月看去,只见一柄通体青碧的长剑盘旋其中,屋子正中半空,一个身着青碧衣裙的美丽女子闭着双眼,分毫不动地悬浮在半空中,她的衣裙下摆轻轻飘动。
“真正的仙人!”
无论是那四处游动好似有灵的仙剑,还是眼前这个凭空漂浮的仙子,都叫李秋月心中既惊奇又神往。
“哦?竟然有人能踏足溪源谷,还收服了春溪剑,如此,你上前来!”
清脆空灵的声音传来,那位仙子分明未曾张口,李秋月在如此情景之下还有心思胡思乱想:“也许这便是口舌神通?”
这般想着,李秋月迈步向前,就见到那仙子睁开双眼,露出翠绿的眼眸,随着她睁眼,她一身衣裙仿佛也有灵一般苏醒过来,层层叠叠细微金光在衣裙上闪铄,勾勒出一幅栩栩如生万花春和图;她头上插着的莲花花苞簪子真正舒展盛开,散发出莹莹粉色霞;那柄正在房中四处欢快游走的青碧长剑化作一抹青碧流光没入仙子体内。
李秋月即便告诉自己在仙子面前要保持躬敬,却也被眼前这睁开眼,全身上下彻底苏醒的仙子所惊艳,这仙子睁眼前虽然也美,但却不让李秋月如此失态,而她睁眼,仿佛有一股仙气自内而外彻底抒发,叫李秋月这般凡夫俗子既心生惊艳爱慕,却又自惭形秽。
所以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位仙子。
仙子瞧见他这般痴态,不由嘴角轻抿,勾勒出一抹笑来。
这一笑,满室生春,万花垂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