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的大东北，入了冬，那才叫一个嘎嘣脆的冷。咸鱼看书王 耕欣最全老北风像后娘的手，抽在脸上，生疼。天地间就剩下两种颜色，头顶是灰蒙蒙憋著雪的天，脚下是冻得梆硬、裂开无数口子的黑土地。屯子里的土房，矮趴趴地缩著，烟囱里冒出的炊烟没升多高，就让风给撕碎了。
靠山屯东头那两间土坯房里，李铁柱正搁炕上折腾。
不是他想折腾，是身子里像钻进去一窝毛躁的兔子，还是喝了烧刀子上头的兔子，那股邪劲儿顶着他，骨头缝里都往外冒酸麻的痒。他死死咬著后槽牙，额头上青筋蹦起老高，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淌，砸在浆洗发硬的枕头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又…又来了…”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嗓子眼干得冒火。
冷不丁地，他腰眼子一拧，整个人从炕上弹了起来，落在地上。两条腿就跟不是自己的一样，不管不顾地抡开了，左一脚，右一蹬，胳膊也跟着胡乱甩动，活脱脱一个牵线木偶，那线还攥在一个喝醉了酒的蹩脚匠人手里。脚尖踢到炕沿边的矮凳，哐当一声，凳子翻了，他自己也一个趔趄，差点栽到地上那盆还没倒的洗脚水里。
“柱子！你消停点！”他娘王淑芬撩开打着补丁的蓝布门帘冲进来，手里还攥著半拉没切完的酸菜，一看儿子这模样，眼圈立刻就红了，上去想按住他。微趣暁说 追最新璋結
可李铁柱这会儿劲儿大得吓人，胳膊一抡，差点把他娘带个跟头。
“按住他！快！”他爹李老蔫儿闷哼一声，从外屋地扔下编了一半的柳条筐，扑上来，从后面死死抱住儿子的腰。
李铁柱被他爹箍住，上半身动不了，两条腿却还在那原地倒腾，鞋底子蹭著泥地，噗噗直响，荡起一层薄灰。他梗著脖子，眼神发直，嘴里呼呼喘著粗气，额角的汗更多了。
“这到底是撞了啥邪啊！”王淑芬带着哭腔，拿袖子去擦儿子头上的汗，“自打上个月从后山回来，就没消停过！夜夜这么蹦跶，铁打的人也熬不住啊！”
李老蔫儿不说话，只是闷头使劲，一张老脸憋得通红。他心里也犯嘀咕，偷偷瞅了瞅墙角那个落了灰的神龛。那里面早些年也供过“老香根”，是他太奶奶那辈传下来的，后来破四旧，谁还敢弄这个，神像都不知道扔哪个犄角旮旯去了，就剩个空木头盒子。难道是那些“老辈儿的”不乐意了？
正闹得不可开交，门外传来一个慢悠悠，带着点戏谑的声音：“哟，这是搁家练秧歌呢？准备正月十五上公社汇演啊？”
门帘一挑，进来个干巴瘦的小老头。瞧着五十多岁，个头不高，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肩膀头上落着点雪沫子。最扎眼的是他手里拄著的那根磨得油光锃亮的枣木拐棍，走路时左边肩膀跟着一高一低，是个瘸子。
正是靠山屯有名的“能人”，孙瘸子，也有人背地里叫他孙半仙。
“他孙叔！你可来了！”王淑芬像见了救星，赶紧让开，“快给看看，柱子这又是咋的了！”
孙瘸子没急着上前，就倚在门框上，眯缝著一双看啥都似笑非笑的眼睛，上下打量著还在那“踏步”的李铁柱。他看得仔细，从李铁柱乱颤的腿脚，看到他泛著不正常潮红的脸，最后，目光定格在李铁柱那双有些涣散无神的眼睛上。
看了能有一袋烟的功夫，李铁柱在他爹怀里挣扎的劲儿都小了点，大概是累著了。
孙瘸子这才拄著拐，一步一顿地挪到炕沿边，伸出枯瘦的手指，搭在李铁柱的腕子上。手指冰凉，激得李铁柱一哆嗦。
“嗯…”孙瘸子闭上眼，嘴里念念叨叨，也听不清说的啥。过了一会儿，他松开手，又扒开李铁柱的眼皮看了看。
“老香根…动啦。”孙瘸子收回手，慢条斯理地说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外面下雪了”。
李老蔫儿和王淑芬心里同时咯噔一下。
“他孙叔，你是说…是咱家那些…”王淑芬声音发颤。
孙瘸子点点头，拐棍在地上顿了顿：“老辈儿传下来的缘分，断不了。你们不供了，香火断了，人家能不闹腾么？这是着急了，给你家小子打灾，提醒你们呢。”
“那…那可咋整啊？”李老蔫儿也慌了神，“这天天晚上这么闹，孩子都快熬干了！”
孙瘸子没直接回答，反而又仔细端详起李铁柱的脸，这次看得更久，眼神里那点玩世不恭渐渐收了起来，变得有些凝重，甚至还带着点…惊奇？
“不对劲啊…”他喃喃自语，“这小子…不只是老香根闹的…”
他凑近了些，几乎把脸贴到李铁柱面前，鼻子抽动了两下，像是在闻什么味道。
“嘶——”孙瘸子猛地直起身，倒吸一口凉气，那双小眼睛瞪得溜圆，指著李铁柱，对李老蔫儿两口子说：“你们家这小子…了不得啊！”
“天生带仙缘！而且是…大堂人马的缘分！”
李老蔫儿和王淑芬都懵了：“仙缘？大堂人马？啥意思？”
“就是说，你们家老香根底下，压着的不是一家一姓的保家仙，是够资格立堂口，四海扬名、积累功德的仙家！”孙瘸子语气带着点兴奋，拐棍把地面戳得咚咚响，“人家这是等了多少年，总算等到这么一个能扛事的弟马，能不着急么？再不让出头，怕是就不止是晚上蹦蹦迪这么简单喽！”
他话音刚落，炕上累得几乎虚脱的李铁柱，猛地又抽抽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连串急促的、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鸡才能发出的“咯咯”声，眼皮往上翻，露出大片吓人的眼白。
孙瘸子脸色一变，赶紧从旧棉袄里兜摸出三根脏兮兮、似乎沾著油渍的草棍，也看不出是啥草，手指头飞快地捻动，嘴里叽里咕噜念得更急了。念完，他把三根草棍往李铁柱额头、胸口、肚脐眼上各按了一下。
说来也怪，李铁柱喉咙里的怪声停了，翻上去的眼皮也缓缓落了下来，虽然人还是迷迷糊糊，但那股躁动的劲儿，像是潮水般退去了，身子一软，瘫在他爹怀里，只剩下沉重的喘息。
屋里一时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李铁柱粗重的呼吸声，和王淑芬压抑的抽泣。
李老蔫儿看着怀里瘦了一圈的儿子，又看看一脸高深莫测的孙瘸子，哑著嗓子问：“他孙叔…那…那现在该咋办？”
孙瘸子把玩着手里的枣木拐棍，眯眼瞅著窗外越下越大的雪，悠悠地说：“咋办？准备准备，给人仙家一个落脚的地儿吧。”
“人家憋了这些年，怕是早就耐不住性子，要出来…活动活动筋骨，扬扬名号了。”
一阵穿堂风恰好刮过，吹得破旧的门帘啪嗒作响，像是某种无声的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