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日子，对林富贵来说，大部分时间依旧是无趣且烦人的。
枢密院的差事，名义上是见习，实际上那些老油条们谁敢真让这位八岁的王爷干活？
多是拿些无关紧要的陈年卷宗给他“学习”，或者干脆让他在值房里打瞌睡。
这日，宫里设宴，为今年新科及第的进士们庆贺，同时也算是一场非正式的“人才推介会”，京中够品级的官员和勋贵大多在邀请之列。
林天豪和林富贵这对新晋的权势父子，自然也在席中。
宴会设在御花园的琼林苑，丝竹管弦，觥筹交错，一派歌舞升平
新科进士们个个意气风发，尤其是那位独占鳌头的新科状元郎，柳文轩。
他年方二十，面如冠玉，风度翩翩，乃是当朝丞相的得意门生，更是京城文坛冉冉升起的新星，其书法和诗词被一众清流追捧，风头一时无两。
酒过三巡，气氛愈发热烈。
许是为了在陛下和满朝文武面前展露才华，亦或是受人暗示想要压一压某位“幸进”王爷的风头，柳文轩在几位同年的起哄和丞相看似不经意的鼓励下，端着酒杯，翩然出列，向御座上的炎武帝躬身一礼。
“陛下！今日琼林盛宴，群贤毕至，文轩不才，愿作《琼林赋》一篇，以助酒兴，亦抒胸中块垒，请陛下及诸位大人斧正。”
炎武帝今日心情似乎不错，微笑着颔首：“准。”
柳文轩清了清嗓子，略一沉吟，便开始了他的表演。
他声音清越，抑扬顿挫，一篇骈四俪六、引经据典的赋文如同流水般倾泻而出。
辞藻极其华丽，用典极为繁复，听得不少官员，尤其是那些科举出身的文官，频频点头，面露赞赏之色。
“故曰：国之栋梁，必出于诗书之府。朝之肱骨，岂源于侥幸之门？”
赋文的最后，柳文轩声音陡然拔高，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了坐在勋贵席位前排，那个正支着下巴，小脑袋一点一点，明显已经开始钓鱼的林富贵。
这最后一句，指向性就有些明显了。
“侥幸之门”？
在场谁不知道，那位八岁封王、如今又进了枢密院的福王殿下，他的晋升之路可跟“诗书之府”没半文钱关系。
一些敏锐的官员立刻品出了其中的味道，互相交换着眼神，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
丞相端着酒杯，眼帘低垂，仿佛置身事外。
林天豪眉头微皱，但并未出声。
而处于风暴中心的林富贵，此刻正跟瞌睡虫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斗争。
他昨晚被林天豪逼着背了半晚上《武经总要》（虽然他一个字没记住），此刻听着那咿咿呀呀、比催眠曲还管用的赋文，上下眼皮直打架。
柳文轩那饱含深意的最后一句，钻进他迷迷糊糊的耳朵里，就象蚊子嗡嗡，根本没引起任何波澜。
就在柳文轩赋文作毕，躬身谢恩，准备迎接预料中的满堂彩时。
“呼呼zzz唔”
林富贵的小脑袋猛地往下一磕，差点撞到桌子上，他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咂巴了一下嘴。
他皱着张小脸，嘟囔了一句：
“什么玩意儿？叽里呱啦的吵死了。
跟老太太的裹脚布似的，又臭又长。一点有用的都没有。”
嘟囔完，他换了个姿势，把头埋进臂弯里，继续去找周公下棋了。
原本准备响起的喝彩声，瞬间消失了。
所有人都目定口呆地看着那个重新进入梦乡的小小身影，又看看僵在原地的柳文轩。
老太太的裹脚布？又臭又长？一点有用的都没有？
关键是，说这话的是福王。
是那个虽然年纪小，但功绩彪炳、圣眷正浓、甚至被民间传得神乎其神的福王。
他或许不懂文墨，但他那句直白的评价，在这种场合，由他口中说出，其杀伤力堪比千军万马。
柳文轩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晃了晃，差点当场晕厥。
他辛辛苦苦经营多年的才名，他赖以骄傲的文采，在这位王爷一句梦话般的差评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不堪一击。
“噗嗤！”
不知是哪位勋贵家的年轻子弟没忍住，笑出了声。
炎武帝高坐御座之上，看着底下这戏剧性的一幕，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笑意，随即被他很好地掩饰过去。
他清了清嗓子，淡淡道：
“柳爱卿文采斐然，有心了。赐酒。”
宴会接下来的气氛，变得十分微妙。
柳文轩勉强谢恩后，便颓然坐回席位，再也抬不起头来。
而更让柳文轩和他背后势力吐血的事情，还在后面。
福王殿下在琼林宴上，评价新科状元柳文轩的赋文的“金句”，伴随着宴会的结束，以惊人的速度传遍了整个京城的上流社会和文人士子圈。
起初，人们还将信将疑，觉得或许是误传。
但当日在场的官员、勋贵乃至内侍众多，无数张嘴巴都在描述着当时那极具戏剧性的一幕。
细节丰富，由不得人不信。
于是，柳文轩那篇原本被不少文人传抄、准备细细品读学习的《琼林赋》，瞬间成了众人避之不及的笑柄。
谁再称赞这篇赋，仿佛就显得自己品味低下，跟那“不懂文墨”的福王一个档次似的。
更要命的是，柳文轩不仅以诗文着称，其书法更是被其师丞相和一众清流大家推崇备至，被誉为“有晋人风骨”，一字难求，价格早已被炒得极高。
然而，随着他文名的崩塌，“福王认证”的“裹脚布”作者，其书法作品的价格，如同雪崩般应声暴跌。
之前重金求购的达官贵人，此刻纷纷捂紧钱袋，之前挂在书房眩耀的条幅，也感觉有些烫手，恨不得赶紧摘下来。
一位依附于丞相的书法大家，更是气得在家摔了最心爱的端砚，痛心疾首的吼道：
“竖子不足与谋！累及老夫清名！”
一场精心准备的扬名立万之宴，最终以新科状元文名扫地、背后支持的文坛势力遭受重创而告终。
而始作俑者，咱们的福王殿下，在宴席散后，被他爹林天豪摇醒，迷迷糊糊地跟着回家了。
回到王府，听完老管家绘声绘色地汇报完外面的风波，林富贵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揉了揉眼睛，一脸无辜地看向脸色古怪的林天豪：
“爹，我说什么了？
我不就是嫌他吵，说了句实话嘛。
他那文章，听着是挺让人犯困的啊？这也能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