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
宏仁寺门口。
释暂疑一身簇新金线袈裟,手持佛珠,宝相庄严。
周牧剃光了头,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僧袍,脸上还刻意用灶灰抹了几道皱纹,贴了假胡子,微微佝偻着背,活脱脱一个苦修的老行僧。
他背着一个不起眼的破旧褡裢,里面藏着“做法”的家伙。
李雪臣也剃了个锃亮的光头,换上灰布僧衣,扮作年轻的火工僧,眼神机警。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精悍的汉子,都是东昌府坛主铁臂张振山派来的好手,刘阿四、刘阿三兄弟,还有悟能。
阿三阿四两人同样光头僧衣,但那股子彪悍劲儿掩不住,特意站在李雪臣身后,充当力士。
“都记清楚自己的身份!
释暂疑低声叮嘱,“老衲是释暂疑大师!这位是寺里清修的苦行长老,法号…嗯…‘本尘’!”他指了指周牧。
“这是洒扫僧悟静(李雪臣)!”
“这是护法力士,悟刚、悟强(刘阿四、刘阿三)!”
“进了城,多看少说!眼神都放机灵点!”
众人点头。
释暂疑一挥手:“走!先去黄旗镇,找我徒孙儿武吾痴!”
黄旗镇,锡珠府。
锡珠饿得眼冒金星,正捧着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愁眉苦脸地吸溜着。听说释暂疑来了,赶紧让人请进来。
“大师!您可算来了!”锡珠看见释暂疑,像见了救星。
“王爷那边催得紧!腰牌…腰牌给您备好了!”
他哆哆嗦嗦从怀里摸出一块铜制的都统府腰牌,递给释暂疑。
“至于陪您去王府…”锡珠苦着脸。
“皇上刚下的严旨,要我带兵清查乡野,抓那个挨千刀的周木头…实在…实在是分身乏术啊!有腰牌在手,王府那边肯定畅通无阻!”
释暂疑巴不得他不去,接过腰牌,一脸理解。
“阿弥陀佛,大人公务要紧,为君分忧,亦是功德,佛祖那边,贫僧自会分说。”
拿了腰牌,释暂疑一行不敢耽搁,立刻赶往京城。
路上,周牧压好奇询问问身边沉默寡言的刘阿三、刘阿四:“两位刘兄弟,为何入会?”
老大刘阿三闷声道:“俺们兄弟,是孤儿,早年闹饥荒,爹娘都没了,是张大哥把俺们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给口饭吃,教俺们本事。”
老二刘阿四接话,声音带着恨意。
“张大哥…以前跟着山东于七爷(于七,清初山东着名抗清义军首领)干过!杀过鞑子!后来…后来于七爷败了,张大哥带着俺们逃出来,隐姓埋名。”
“他常说,这仇得报!这鞑子的江山,得掀了!俺们这条命是张大哥给的,张大哥指哪儿,俺们打哪儿!”
周牧点点头,没再问,血仇,恩义,这就是最朴素的动力。
崇文门下。
守门的门甲(兵丁)挎着刀,眼神凶狠地盘查着进出的人流。
看到释暂疑这一队“和尚”,立刻围了上来。
“站住!哪来的?干什么的?”
释暂疑不慌不忙,亮出那块沉甸甸的镶黄旗都统府腰牌,宝相庄严。
“贫僧释暂疑,奉锡珠都统与裕亲王之命,入城做法事。”
门甲头儿接过腰牌,翻来复去仔细查验,又看了看释暂疑的派头和他身后几个“和尚”,尤其是刘阿四兄弟那身板。
确认腰牌无误,挥挥手:“放行!大师请!”
腰牌开路,畅通无阻。
一进城,气氛截然不同!
街道上,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挎着腰刀的绿营兵、穿着号褂的衙役,凶神恶煞地盘查着行人。
稍有可疑,立刻被揪到一边,拳打脚踢,翻检包袱。
周牧低着头,跟在释暂疑身后,眼角的馀光扫过街面。
周牧低着头,用眼角馀光扫视,这就是康熙“犁庭扫穴”的威力?宁可错杀一千…
正走着,前面街口一阵骚乱。
几个如狼似虎的兵丁正围殴一个穿着破旧儒衫的年轻人!那年轻人看着象个落魄书生,被打得鼻青脸肿,蜷缩在地上,怀里死死抱着几本破书。
“妈的!还敢藏!老子让你藏!”
一个兵头模样的,一脚狠狠踹在书生肚子上。
书生惨叫一声,怀里的书散落出来。
兵头捡起一本,翻开,指着书页上一个地方,狞笑着对其他兵丁说。
“瞧见没?‘明’字!还有‘清’字!挨这么近!想干什么?怀念前明?讽刺大清?!狗胆包天!带走!扔顺天府大牢去!”
“军爷!冤枉啊!”
书生口鼻流血,挣扎着哭喊,“这是…这是学生抄录的《朱子语类》…是宋人的书啊!”
“‘明’是明德!‘清’是清廉!是圣人之言啊!绝无他意!绝无他意啊!”
“呸!还敢狡辩!宋人的书?宋人就能写‘明’‘清’挨一块儿了?带走!”
兵头根本不听,几个兵丁如狼似虎地扑上去,将哭嚎挣扎的书生拖死狗一样拖走了,地上散落着被踩烂的书页。
周牧看着这一幕,拳头在僧袖里捏得死紧。
这就是文本狱!捕风捉影,罗织罪名!多少读书人,多少无辜百姓,就因为这荒唐的理由家破人亡!
释暂疑脚步没停,低声快速念了句佛号,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愤怒。
“阿弥陀佛…自从鞑子入关,这等事…就没断过!前些年庄家的《明史》案…血都流成河了!多少脑袋落地…造孽啊!”
(明代内阁首辅朱国桢的《明史》遗稿在其死后被同乡富户庄廷鑨购得。庄廷鑨双目失明,受司马迁“左丘失明,厥有国语”的启发,立志着史,编成《明史辑略》。因书中奉明朝年号,不承认清朝正统,还直呼努尔哈赤为“奴酋”、清兵为“建夷”等,犯了清朝忌讳。)
李雪臣咬着牙,脖子上的青筋都绷起来了,刘家兄弟眼神更冷,握着“禅棍”的手骨节发白。
周牧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翻腾的怒火和杀意,目光更加冰冷坚定。
这鞑子朝廷,从根子上就烂透了!不仅用刀枪压服肉体,还要用文本狱禁锢思想,摧残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