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珍馐盛宴”的馀波,在“云海鲲鹏”号上荡漾了许久。
自那日青玉与龙族公主熬柒相谈甚欢、乃至定下“美食之约”后,他在船上的处境便悄然发生了变化。
原本因他气息内敛、独来独往而少有问津的角落,如今却成了许多有心人目光的焦点。
起初几日,总有些自诩身份、或心怀好奇的修士、商贾,寻着各种由头前来攀谈。
有借着讨论盛宴美食之名,旁敲侧击打听他与龙族关系的;有直接表明身份,试图招揽或合作的;更有甚者,拐弯抹角想通过他搭上龙族这条线。言辞或热情,或恭维,或试探,不胜其烦。
青玉起初尚能维持基本的礼节,简单应对几句。
但他本性喜静,更厌烦这等虚与委蛇的交际。
几日下来,眼见来人络绎不绝,他心中那点耐性终于耗尽。
于是,从某一日起,青玉便再未出现在观景台、珍馐殿等公共局域。
他整日待在自己的“乙”字号舱室内,闭门不出。
一日三餐,皆由侍女送至房内。对外只称“偶有感悟,需静修数日”。
沙朗前来探望几次,也被他以“修炼紧要关头”为由婉拒门外。
船上的好事者见状,也渐渐品出了味道,知晓这位“青玉道友”不喜打扰,加之飞舟已进入后半段航程,这股“攀交”之风才渐渐平息下去。
时光在静谧的航行中悄然流逝。
飞舟已深入万辜洲空域,下方不再是茫茫海景,而是逐渐出现了蜿蜒的海岸线、起伏的山峦与零星的城镇。
这一日,沙朗处理完一些商会往来传讯,想起许久未见青玉,便又来到他的舱室外。
叩门数声,却无人应答。
他神识微扫,舱内竟空空如也!沙朗一愣,又寻至观景台、甲板等处,依旧不见青玉踪影。
询问侍者,皆言近日未见青道友外出。
沙朗心中讶异,走到飞舟舷窗边,望向下方越来越清淅的万辜洲大地,若有所思。
“这位青玉道友……竟已不声不响地离开了么?”
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与感慨:“来无影,去无踪……真乃高士也。罢了,缘分一场,祝道友前路顺遂吧。”
与此同时,万辜洲东部,临近“青川河”入海口的一处僻静海岸。
时隔近五十载,青玉再次踏上了这片土地。
此次归来,他收敛了所有妖气与灵压,如同一个真正的凡俗旅人。
他依旧保持着那副清秀平凡的面容,但身上换了一袭洗得发白的粗布衫,脚穿磨旧的布鞋,肩上背着一个半旧的包袱,风尘仆仆。
这是他吸取了当年在聊城被钱来旺一眼看破些许根脚的教训,此次伪装得更为彻底,从气息到细节,都与寻常赶路的行脚商人或游学士子无异。
他并未施展任何遁术,而是选择了一步一步,沿着记忆中的方向,徒步前行。
他的起点,是青川河的入海口。浑浊的河水与碧蓝的海水在此交汇,冲击出大片的滩涂。
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带着泥土与河水腥咸的气息。
相比于琉璃洲的灵秀、云梦大泽的浩瀚,万辜洲的气息,更显质朴、沧桑,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贫瘠。
沿着奔流不息的青川河逆流而上,两岸是连绵的丘陵与农田。
时值深秋,田野间作物大多已收割,露出褐色的土地,显得有些萧索。
官道年久失修,坑洼不平,偶有牛车或行色匆匆的旅人经过,带起尘土。
青玉的心境,也在这脚踏实地的前行中,慢慢沉淀下来。
远离了飞舟的奢华、盛宴的喧嚣、修士间的算计,重新感受着这最原始的土地、河流与空气,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感,悄然包裹了他。
这里,是他灵智初开、懵懂修行的地方,是他在这个世界的“根”之所在。
徒步两日,已深入内陆百馀里。地势渐高,人烟渐稀。
这日黄昏,夕阳将天空染成一片橘红,青玉在一条岔路口,望见山坳里升起几缕袅袅炊烟。
循着炊烟走去,是一个仅有二三十户人家的小村庄。房屋低矮,多为土坯或碎石垒成,显得有些破败。
村口歪歪扭扭地立着一根木桩,上面挂着一块被风雨侵蚀得字迹模糊的木牌,隐约可见“河口村”三字。
村中并无客栈。
青玉略一沉吟,便挨家挨户敲门,询问可否借宿一宿,愿付些银钱。
大多数村民开门后,见他虽面容和善,但身形高大挺拔,风尘仆仆,眼中皆露出戒备之色,或直接摇头,或含糊推脱,迅速关上门。
接连碰壁七八家后,青玉走到村尾一处最为简陋的院落前。
院墙塌了半截,勉强用荆棘修补。三间低矮的土坯房,窗户上糊的纸早已破损,透着寒风。
青玉叩响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片刻,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被生活刻满风霜、面色蜡黄的妇人的脸。她眼神怯懦,带着疲惫,小心地打量着青玉。
“这位大嫂,打扰了。在下是过路的行商,错过宿头,想在贵处借宿一宿,只需一处遮风的角落即可,愿付些银钱。”
青玉放缓语气,尽量显得人畜无害。
妇人尤豫着,回头望向院内,似乎在与里面的人商量。青玉神识微动,便听到屋内传来压低的争执声。
一个粗哑的男声带着不满:“……又来个借宿的!家里米缸都快见底了,哪还有馀粮招待外人?让他走!”
妇人的声音带着哀求:“……当家的,看那人不象坏人,就一晚上……他说给钱……”
“钱?几个铜板顶什么用!这年头……”男声依旧不耐。
青玉心中了然,并未催促,只是静静等着。
过了一会儿,妇人似乎说服了丈夫,叹了口气,将门拉开些,低声道:“……进来吧,家里窄,也没啥好吃的,客人别嫌弃。”
“多谢大嫂。”
青玉拱手,迈步走进小院。院子泥地,角落堆着柴火,一只瘦骨嶙峋的黄狗有气无力地叫了两声。
妇人将青玉引到西边一间堆放杂物的偏房,里面只有一张铺着干草的土炕和一张破桌子。
“客人就在这将就一晚吧,我去弄点吃的。”妇人说完,便匆匆去了旁边的厨房。
青玉放下包袱,神识自然笼罩这小小的院落。
只听厨房里,夫妻二人还在低声争执。
“就这点杂合面了,晚上糊糊都不够,你还真要给他?”是那男主人的声音,带着怒气。
“……好歹是客人,总不能让人饿着肚子睡……我那份少喝点,匀他半碗……”妇人声音带着哽咽。
“你!唉……随你吧!”男主人重重叹了口气。
青玉默然。他早已辟谷,无需饮食。
此刻听着这凡俗人家为了一口饭食而发愁,心中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涟漪。
晚饭时,一家人围坐在主屋那张摇摇晃晃的木桌旁。
桌上只有一小盆几乎能照见人影的杂粮糊糊,和一小碟咸菜。
灯光昏暗,气氛沉闷。
男主人是个黑瘦的汉子,闷头不说话,脸色不好看。
妇人局促地搓着手。只有那个约莫十岁左右、面黄肌瘦、却有一双明亮大眼睛的小女孩,好奇地偷偷打量着青玉。
青玉微微一笑,从包袱里取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四张还带着温气的、厚实的面饼。
“大嫂,大哥,打扰了。我带了干粮,一起用些吧。”他将面饼推到桌子中央。
顿时,那小女孩的眼睛就亮了,紧紧盯着面饼,咽了口口水。
妇人愣住了,连忙摆手:“这……这怎么好意思,客人你自己……”
“无妨,我带的够。”青玉自己拿了一张,将一张饼塞到小女孩手里,又递给男主人一张,将最后一张推到妇人面前。
男主人抬起头,看了青玉一眼,眼神复杂,闷声道:“……谢谢。”接过饼,狠狠咬了一口。
妇人眼圈微红,低声道了谢,只掰了半张饼,又将那半张仔细分成两半,大的递给丈夫,小的留给女儿,自己只拿起那小半块,小口吃着。
青玉拿起自己那张饼,慢慢吃着,味道粗糙,却让他仿佛尝到了某种久违的、真实的味道。
安静地吃完半张饼,小女孩胆子大了起来,眨着大眼睛,小声问青玉:
“叔叔,你是从外面来的吗?外面……是什么样的呀?”
青玉看着女孩眼中那份对未知世界的纯粹好奇与向往,心中微微一动,放缓了声音:
“外面啊,有很高的山,很宽的海,有很多很多不一样的人,和村子。”
“真的吗?”女孩眼睛更亮了。
“我娘说,等我在村里上完小学,就能去镇里上中学了!镇子比村子大好多呢!有好多房子,还有学堂!”
她脸上泛起兴奋的红晕,继续憧憬道:“等我中学毕业,我还要去更远的地方!听说京城可大了,有皇帝住的金銮殿!我要去京城上学!等我长大了,要找一个……找一个一个月能挣十两银子的活儿!”
她伸出两根手指,努力比划着名,小脸上满是认真:“十两银子!能买好多好多白面!到时候,我天天让爹娘吃白面馍馍,吃到饱!”
稚嫩的话语,却象一道微光,刺破了这贫苦小屋的昏暗,也轻轻触动了青玉沉寂已久的心弦。
他望着女孩眼中那璀灿的、名为“希望”的光芒,一时默然。
大道争锋,长生久视,元婴修为,心钢万层……这一切,在这最朴素的愿望面前,似乎都变得有些遥远而模糊。
这一夜,青玉躺在坚硬的土炕上,听着窗外呼啸的寒风,以及主屋传来那对夫妻为明日生计的低语,和小女孩熟睡后均匀的呼吸声,久久未眠。
万辜洲,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