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鸥愣神地看着岑言。
水珠顺着他的发梢、脸颊滚落成串,打湿的头发粘在脸侧,湿透的衣服搅在一起,似乎轻轻一拧就能拧出一大滩水来。
此时的他,看起来比自己还要狼狈。
而且
梁晓鸥眼神愕然。
身上穿着浸湿毛衣的岑言此时正扛着一把巨大的红色亭伞,巨大的伞顶遮天蔽日,将他们与这漫天雨幕隔绝开来。
“真是一眨眼就找不到人了,如果有躲猫猫比赛的话,那你应该能拿第一名。”
岑言长松一口气,平息剧烈的喘息。
他看着眼前这与自己同样狼狈的少女,她的脸上还残存着淡淡的悲伤和倔强,手里抱着的干净大衣,与她身上脏污相异。
少女回过神来。
哪怕她很清楚自己所遭遇的一切都与岑言并无干系,但她的黛眉依然紧蹙。
“和你有什么关系?”
苍白冰冷的话语,少女将之视为防卫自身的利剑,时刻准备用其刺穿不怀好意者。
“恩?”
岑言将沉重的亭伞往上颠了颠。
梁晓鸥冷着脸,以为他没听见,重复。
“我说,我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她的语气很重。
她原以为这男孩会愤怒,会嘲笑,会以同样的姿态反击自己,她都接受,应得的。
但并没有。
岑言只是看着倔强的梁晓鸥,沉默片刻,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递给她。
和上次那包一个牌子的。
“擦一擦吧。”
岑言轻声说道,他没有再调侃,也没有自以为是的安慰,只是简单陈述。
“你”
梁晓鸥又是一愣,可方才内心的煎熬已经让她下定了决心,她并没有接过纸巾。
她只觉得有些烦躁,她想离开。
“对不起。”
但没等她开口拒绝,意料之外的道歉从岑言的口中说出,这让梁晓鸥顿住。
“之前我先入为主,贸然向你说了一些自以为是的话,很抱歉。”
少年沉稳的声线,穿透嘈杂的雨声。
他那双闪铄着星光的眼眸,散发着比她的坚定更加坚定的真诚和歉意。
“没”
梁晓鸥一时失措。
还未曾有人如此真诚地向她道歉。
“没什么。”
她眼神忍不住撇开,发自内心的,她不想和岑言直视。
有一种声音在告诉自己,对视的话,她就藏不住自己光鲜亮丽背后的阴暗内心。
“我们都才十五六岁的年纪,我也说不出来什么有用的大道理。”
岑言看着眼前这位别扭的少女,耐心地轻声说道。
“除了道歉,我想和你说。”
“周妍教练很担心你,无论如何,都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身体是自己的。”
见少女怔怔的不说话,岑言扛起亭伞。
“走吧,我送你去校门口,回家好好洗个热水澡,别感冒了,这个拿着,擦擦。”
岑言不由分说地把纸巾塞进梁晓鸥的手心里。
她只觉得这包纸格外的滚烫。
没有听到什么自以为是的安慰,没有听到预想之中的指责,也没有嘲笑和讥讽,甚至没有谈及任何自己的事。
他甚至没劝自己回去和周妍聊聊。
只有轻描淡写的关心,真诚的关心。
这种关心越是真诚,就越是滚烫得让人难以招架,无地自容。
一把巨大的亭伞,被人从底座拆下。
在瓢泼大雨中,庇护着狼狈的年轻人。
下意识地跟着岑言往前走。
看着在前面开路的少年那不算宽厚的脊背,梁晓鸥有些失神。
“小心点水坑。”
岑言提醒了一句,让她回过神来。
从操场去校门口的保安亭还需要很长一段路,梁晓鸥最终实在忍不住,开口道。
“你叫什么?”
“岑言。”
亭伞本就沉重,雨砸在伞上又重几分。
自己真该继续锻炼啊,等瘦下来以后,不仅得保持长跑练耐力,也得多练力量啊。
岑言动了动酸胀的骼膊,简单回道。
“你是高一的么?我怎么没见过你?”
梁晓鸥问道。
“对,正常,我6班的。”
“6班的?”
梁晓鸥有着和当时周妍一样的反应。
“那你怎么会去学化竞?”
“喜欢吧,也想试试能不能保送。”
“哦。”
两人躲在伞下,缓慢前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似乎是因为只和岑言见过两次,但两次都是自己狼狈的时候,梁晓鸥反而有种放开的感觉,愿意多说上两句话,也仅此而已。
“你”
梁晓鸥欲言又止。
“算了,你应该不懂。”
“恩?”
岑言听到这话不乐意了,他是脾气好,但小姑娘家家的也太不会说话了吧。
活该被雨淋!
“你都不说,怎么知道我懂不懂?”
岑言的话多了点火气,梁晓鸥一挑眉。
“那你有遇到过那种被所有人寄予厚望的时候吗?”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话里的歧义,梁晓鸥又连忙补上两句。
“我不是看不起你的意思,我是说,你知道那种被所有人的夸奖推着走的感觉么?你知道他们是为了你好,也知道那是对的,但却唉。”
梁晓鸥眼神黯淡下来,摇摇头。
自己问这个又有什么用呢?
他又能知道什么?人和人根本不一样。
岑言侧过脸来,瞥了眼低沉的梁晓鸥,心中对于她原本的人生轨迹有了些许猜测。
他把肩头的亭伞举直,放缓脚步,和梁晓鸥平齐着走,缓缓开口道。
“我知道你的意思,那种待遇我确实没享受过。”
梁晓鸥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
“不过,我之前看到过一句话,杀君马者道旁儿。”
“恩?什么意思?”
梁晓鸥诧异地抬头,发现岑言已经走到自己身旁,下意识往旁边拉开了点距离。
“就是说,路边的人赞美骏马跑得快,马的主人听到赞美,就不断挥舞鞭子想让马跑得更快,但最后马因为力竭,死掉了。”
两人已经到了校内广场,能看得见校门口保安室了。
岑言继续轻声说道。
“所以,那些杀死马的,其实是那些路人的称赞,也是马主人的虚荣心。过度迎合这世界的期待,那终究会完全失去自我。”
“行,就送到这了,保安室里有电话,可以联系你妈妈过来接你。”
言语间,他们已经到了保安室外。
梁晓鸥双眼空洞,内心掀起波澜。
岑言见她没有反应,挑挑眉,撇嘴。
“那再见。”
少年挥了挥手,扛着巨大的红色亭伞又朝着来时路折返。
“杀君马者道旁儿?”
梁晓鸥呢喃着,茫然抬眼,看着那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和他的大红亭伞。
“这不是挺会讲大道理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