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冬天怎么能这么冷。
梁晓鸥的小皮鞋踩在楼梯的铁镀条上,发出噔噔脆响。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跑。
明明自己应该是要微笑提包进门,像淑女一样,客客气气地感谢周妍姐这么长时间的照顾,为上一次的冲动道歉,并且把剩下的代表自己化竞生涯的所有物送回。
这是一种体面的,彻底的,道别。
可当她真看到岑言彻底取代自己位置时。
看到周妍姐在面对他展露笑魇时。
她本应该强韧的心脏就象被一千只手同时揪住,攥紧,狠狠地碾磨。
酸楚自胸口蔓延开来。
她站在门口时,痛苦只是徐徐微波,可转身后悲伤有如汹涌的洋流冲垮了她的心防。
当她意识到自己悄然红了眼的时候。
冰凉的泪珠已然顺着脸颊往下淌,触碰到她已咬出血痕的唇侧,刺激着她的神经。
“我一定要把你带到国决舞台。”
同样的话,不同的人。
梁晓鸥步伐一软,一个跟跄。
她脚踩空了一级台阶,浑身一歪,还好下意识的反应让她扶住了身旁的栏杆,只是躯干和冰冷不锈钢栏杆的撞击引起整栋楼楼梯的嗡鸣,手臂的钝痛感让她愈发清醒。
周妍姐,为什么要说出那样的话呢?
梁晓鸥猛地吸了吸鼻子。
她迷路了,成了找不到方向的孩子。
她下意识地查找着能够容纳自己这具已经支撑不住坚硬外壳的软蟹身,哪怕是黑暗也好,哪怕是阴暗潮湿也好,能容纳她就好。
阴暗,潮湿。
梁晓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这里的,体育馆后的水箱夹角里,水箱的延伸棚顶笼罩着这片角落。
这里足够黑暗,也足够潮湿。
哪怕外面有人走过,也不会怀疑这里藏着一个迷路的女孩。
“嘟”
棚顶的水滴坠落在夹角前的小水滩里。
象是碎掉的水晶。
黑暗里唯一干燥的地方,梁晓鸥留给了自己的大衣,离开时能维持最后的体面。
她靠着冰冷粗糙的水泥面墙。
她想起了秋天她和周妍姐一起坐在碧湖边的秋千上,她神采奕奕地向自己描绘的全国决赛的盛况和风景。
她曾经拿到过的金牌,她拥有的青春。
她自己走出来的路。
那些梁晓鸥一直憧憬着、渴求着,期望自己也能做到的,还有那句郑重的承诺。
无声的哽咽。
梁晓鸥屈着双腿,把头埋在并拢的腿间。
自己喜欢化竞吗?
喜欢。
可喜欢有什么用?
梁晓鸥的人生记忆里有太多太多喜欢而不得的时刻了。
“那没有用。”
妈妈的话如同魔咒一般悬停在耳畔。
画画也好,音乐也罢,机械手工,篮球,游戏,所有所有,她喜欢的,会因为妈妈的一句“会影响学习”,被完全否定,会因为“这不是女孩子该玩的”,被彻底限制。
化竞是她背着妈妈偷偷报名的。
在报名前的那个晚上,她还征求过妈妈的意见。
“竞赛的风险太大,又有太多限制,你的优势就在于学习全面,妈妈给你规划的最适合的路线就是参加高考,可选更多。”
“不要浪费那个精力和时间,你现在是高中生了,应该把重心都放在高考上。”
妈妈的突然归来。
打了她一个措不及防。
她原本是想着先瞒着妈妈,等到拿到全国金牌,拿到保送资格,再和妈妈坦白。
可一切都落空了。
是啊。
是自己说的退队,是自己先开的口。
自己在怨谁呢?
是因为觉得,自己的离开,周妍姐应该难过,痛不欲生,沉浸在悲伤中,和自己一样的悲伤,可自己亲眼所见的却完全不同么?
是因为自己被那种美好的场景灼伤了么?
是因为没法接受自己并不重要这个事实么?
“唔”
梁晓鸥努力想擦干净眼泪,但眼泪却越擦越多。
她捂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她在害怕,害怕自己的软弱和阴暗的内心再次被看见。
天色暗了下来。
南方的冬天会下雨,很冷的雨。
水箱夹角外的世界也开始黯淡,嘈杂,能够遮挡所有的声响。
“哗”
雨来得很急,雷鸣隐起。
就象上头的情绪,歇斯底里。
“轰隆!”
“呜啊”
梁晓鸥松开手,双手紧紧攥着膝盖,发泄着朝着外面的光亮哭诉着自己的软弱和失败。
她从很小开始就不害怕一个人面对暴雨雷鸣了,因为怕也没用。
她学会了在雷鸣声中宣泄。
走出这个角落。
她是梁晓鸥,是最优秀的那个梁晓鸥,无论是在课业,还是在竞赛,她都是第一。
是那个永远耀眼的大小姐。
是妈妈的骄傲。
但在这个角落里,她只是梁晓鸥。
雨滴倾斜着砸进这片深角,与粗糙水泥地碰撞迸裂的雨滴溅在梁晓鸥的身上。
她的连衣裙湿湿地粘在腿上,凌乱污暗。
就象她不能自我掌控的人生。
自己应该祝福他们的吧。
哭着哭着。
梁晓鸥渐渐平静下来,没有眼泪了。
自己应该祝福周妍姐能拿到金牌教练,祝福那男孩能够在他热爱的化竞上取得成功。
而自己。
会回归正常的轨迹,会在妈妈的陪伴下,继续努力当那个年段前十的梁晓鸥。
依旧光鲜亮丽,前途依旧璀灿。
哪怕那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
梁晓鸥缩了缩,把自己抱得更紧。
“轰隆。”
雷鸣再起。
梁晓鸥突然抬头看向角落外,那雨水编织成的世界。
她捡起自己的大衣,从角落里站起。
没有任何尤豫,她抱着大衣,迈步走进了雨幕里。
如果是在雨里的话,就没有人会在意自己的狼狈了吧?
梁晓鸥轻轻仰着脸,感受着雨水冲刷着自己脸上粘着的涕泪。
越是密集的雨幕,才越能让她感受到重获呼吸和自由的感觉。
被雨水湿润的眼框依旧红肿。
她闭眼漫步操场,感受雨和她的新生。
这场雨过后,软弱的她就会就此死去,从今以后,只有坚强如钢铁的梁晓鸥。
从脸颊落下的不再会是泪,只会是雨。
“啪嗒啪嗒啪”
绸密的雨砸在脸上的痛感迭至。
可为什么不痛了?
是适应了么?
梁晓鸥缓缓睁开眼,她想直视给自己带来新生的雨。
可入眼的只有一片红。
雨水拍打在红色的伞面上,发出闷响。
“找到你了。”
身旁,传来一阵急促的喘息。
梁晓鸥转过头,看见了那个浑身湿透,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