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赵秀才看来,这简直是必赢之局。
三天,十个生字?
就算他日夜督促,也未必能让一个毫无基础的成人记牢,何况这女子!
仓库里瞬间安静到极点,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不吃香菜】身上。
陈五握紧了拳头,夏安也皱起了眉,觉得这赌约未免太苛刻。
其他华工更是觉得,赵秀才这老匹夫这分明是要把这女先生直接逼走,
他今天是吃错药了吗?
到时候,老爷生气了,看你怎么收场!
而赵秀才对于其他人的不理解嗤之以鼻,这些白丁怎么会知道,我这种文人的坚持!
她迎上赵秀才逼视的目光,声音清淅,不紧不慢:“赵先生这个赌,倒是打得精明,三日,十个生字,由您指定,看似公平。”
“不过,我接了,现在就可以开始。”
“好!痛快!”赵秀才没想到对方如此爽快。
“在场诸位都是见证!”
赵秀才挺直了腰板,恢复了部分读书人的气度,目光扫过台下,很快点了三个看起来最为憨厚,平日绝无可能接触文本的年轻华工,“王石头、李大牛、陈小七,出列!”
那三个被点到的华工一脸徨恐,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
赵秀才略一沉吟,走向黑板一旁,拿起另一截石笔,稍微适应了一下,
思索片刻,在黑板空白处,工工整整地写下了十个字:
天、地、人、日、月、水、火、山、石、田。
对于识字的人来说,笔画简单,意思也直白。
可对这三个出列的华工,王石头、李大牛、陈小七这些连自己名字都画不出来的华工来说,那些方方正正的玩意儿,跟鬼画符没两样。
这个字为什么念天?
那个字为什么念地?
没道理可讲,只能硬生生往脑子里塞,塞进去了还容易记混,记串。
这才是赵秀才自信的根源,识字,从来就不是件容易事。
他当年也是这么一个个字熬过来的。
赵秀才写完,掷下石笔,看向【不吃香菜】。
“三日之后,此时此地,老夫会打乱顺序指认,他们三人,需至少准确读对其八,方算你赢!”
【不吃香菜】笑着摇了摇头:“用不着三天,就前三个字,今天第一堂课,两刻钟,不光是他们三个,在座的每一位兄弟,下课前都能会读会写这三个字。”
嗡嗡的议论声炸开了锅,每个人脸上都写着荒谬两个字。
王石头他们三个更是吓得脸都白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只觉得天塌了,
先生这海口夸的,他们要是学不会,岂不是害了先生?
赵秀才也愣住了。
这已经不是自信了。
这是狂妄!
是彻头彻尾的荒唐!
“好……好!”他连说了两个好字,往旁边退开几步,彻底摆出了看戏的姿态。
“好大的口气!老夫今日便睁大眼睛,好生瞧瞧,姑娘是如何在两刻钟内,点石成金的!”
其他华工更是面面相觑,心里都凉了半截,完了,这下女先生是真把自己架在火上烤了。
而【不吃香菜】没有在意。
她侧身,用石笔尖点了点黑板上那个最大的、也是排在第一位的字。
“这个字,”
“有人认识吗?”
问题抛出来,仓库里更静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只有煤油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华工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缩着脖子,没人敢吱声。
连王石头和李大牛都死死低着头,生怕被点到。
就在这寂静快要凝固的时候,传来一声细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回应。
那个被点到,最瘦弱的华工,陈小七“先、先生……”
【不吃香菜】眼睛亮了,声音放得很柔:“你说,没事,认识就认识,不认识也不丢人。”
陈小七吸了口气,象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细得象蚊子叫:“俺……俺好象在……在地主老爷家的灶王爷画象上头见过……画上头,最顶上……好象……是这个?是、是‘天’?”
【不吃香菜】脸上的笑容瞬间绽开了。
“对!”
“就是‘天’!陈小七,你记性真好!看一次就记住了!”
陈小七,脑子里嗡的一声,脸更红了。
他……他竟然蒙对了?
还被先生当着这么多人夸了?
头一次被人夸!
赵秀才有点意外,但随即不以为然地撇撇嘴,瞎猫碰上死耗子罢了,认得一个最简单的字,算什么本事!
“好,我们有人认出这是‘天’了。”
【不吃香菜】趁热打铁,抛出了第二个问题,“那大家说说,什么是‘天’?”
憨厚的王石头第一个吭声,他皱着眉头,努力想着,瓮声瓮气地说:“天就是头顶上,抬头能看见的,下雨的地儿,出日头的地儿。”
木纳的李大牛跟着补充,带着庄稼人特有的实在:“天老爷管着刮风下雨,管着地里收成好坏。”
其他华工也被带动起来,低声交头接耳:“朝廷就是天吧?皇上是真龙天子……”
“老天爷最大,啥都归他管……”
这些话语零碎,朴素,带着赛里斯子民长久以来被灌输的模糊观念。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旧式读书人特有腔调的声音插了进来,一下子盖过了所有低声议论。
是赵秀才。
他不知何时已挺直了背,一手虚负在身后,一手抬至胸前,仿佛在学堂讲堂,引经据典,声音朗朗:“《说文》有载:‘天,颠也。至高无上,从一大。’”
“天者,至高无上之谓也,君权神授,天子代天牧民,此乃纲常伦纪之本,秩序命数之源,雷霆雨露,莫非天恩,生死荣辱,俱是天命,凡人当敬天畏命,恪守本分,此乃天道人伦,不可违逆。”
一番话,文绉绉,
但没人理他,也懒得理他,因为听不懂。
他哼了一声,一群泥腿子!
要是搁在以前,他们见了自己都得恭躬敬敬叫声老爷!
【不吃香菜】静静地听他说完,脸上没什么怒色。
她甚至点了点头,象是听进去了。
然后,她转过身,重新面向黑板,面向那个‘天’字。
石笔抬起,落下。
在那个‘天’字的正上方,用石笔的侧面,涂出了一片浓淡不均的,翻滚着的乌云。
又在乌云下方,画了几道斜斜的雨丝。
画得很简单,甚至有些拙劣,但谁都看得出来,要下雨了。
接着,她在雨丝下方,画了一个小小的,缩着脖子,双手抱头的人形轮廓。
画毕,她放下石笔,拍了拍手上的灰。
【不吃香菜】继续道:“王石头说,天是头顶上,下雨出太阳的地方,李大牛说,天老爷管收成,其他兄弟说,朝廷是天,皇上是天,命是天定的,赵先生引经据典,说天至高无上,是纲常命数。”
“他们说得,都有各自的道理。”
“可今天,在这里,我想告诉大家,”
“朝廷不是天,皇上不是天,那些把咱们当牲口,夺咱们活路的老爷洋人,更不是天!”
“天,也不是什么摸不着看不见的‘命’。”
“它就在那儿,谁都能看见,谁都能指着它骂,或者盼着它好。”
“天,就是咱们头顶上的这片东西。”
“是云,是风,是雨。”
“是日头晒得你脱皮,是暴雨淋得你透湿,是干旱让你颗粒无收,也是风调雨顺让你能有口饭吃。”
随后,【不吃香菜】的手指,从指天的方向缓缓收回,最终落在了那幅简笔画上。
她的指尖先点在翻滚的‘乌云’上。
“看这片云,它要来了,沉甸甸的,是不是让人心头【特】别地一沉?”
她特意将‘特’字拉长,发音清淅,同时,在‘乌云’的旁边,飞快地写下了拼音字母 t。
接着,她的指尖划过那几道‘雨丝’,最后停留在那个缩着脖子,双手抱头的小人轮廓上。
“雨落下来了,咱们人,是不是得赶紧把【衣】服裹紧,找地方躲?”
她在‘小人’旁边,写下了 i。
最后,她的手指移向乌云边缘,那几道代表阳光‘破云而出’的短促线条。
“等雨过了,云散了,日头光重新照下来,心里头是不是就【安稳】了?觉得一切都过去了,踏实了?”
她在阳光线条旁,写下了ān。
然后,她的手指将这三个部分,t,i,ān,在空中虚虚连接,画了一个圈。
“把这三样连起来,”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引导的魔力,从 t滑到 i,再落到ān上,“t——i——ān——”
她的石笔,随着这拖长的音节,同步在三个拼音旁边写下了它们映射的完整拼音,tiān。
写完,她石笔的尖端,敲在旁边那个巨大的汉字上。
“天!”
一个完整的闭环,在所有人面前形成了。
从具体的简笔画,到分解的可读的发音部件,
再到方块字。
一股神奇的感觉从众人心中涌现,那那个曾经高不可攀的汉字,好象并不难!
“来,”【不吃香菜】的声音打破了寂静,“跟着我念,特——”
王石头下意识地张嘴,声音干涩……
李大牛跟着……
陈小七也出了声,细若蚊蚋……
“连起来。”
三人磕磕绊绊:“特——衣安——”
“不对,中间别断,”【不吃香菜】极有耐心,放慢速度,像教孩子学舌,“特——衣——安——天!”
“特——衣——安——天!”这次整齐了些,声音也大了点。
三人感觉就象是顺口溜,让这个字不知不觉的滑到自己脑袋里。
“好!”【不吃香菜】立刻肯定,“记住这个感觉!现在,看这个字——”
她分给三人木板石笔,又在旁边空白处,把这个字拆开来写,“先一横,这是天,咱们头顶的天。”
“再一撇一捺,想人的两条腿,这是人,咱们自己站直了,下面这一横,盖下来,象个屋顶,罩在咱们头上,让咱们不怕风吹雨打。”
她一边说,一边用石笔将这分开的笔画,重新组成一个‘天’字。
“现在,拿起你们的石笔。”她看向王石头三人,也看向台下,
“就在你们的小木板上,照着画,先画两横,再画上面那个‘盖子’,别怕丑,写出来,象个样子就行。”
仓库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王石头他们三个手忙脚乱地抓起石笔,对着黑板,在那粗糙的小木板上,歪歪扭扭地画下第一笔。
台下,不少华工也忍不住,用手指在膝盖上,在板凳上,偷偷比划起来。
赵秀才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虽然他依旧抱臂站着,可身体不知何时已经微微前倾。
他脸上的冷笑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困惑和震动。
他看着那些曾在他眼中朽木不可雕的苦力,此刻正以惊人的速度,用那套鬼画符作为桥梁,笨拙学习文本。
这女子……不是在教他们‘认’字。
她是在教他们‘感受’这个字!
用声音,用图画,用他们能理解的生活!
一个模糊却骇人的念头,猛地撞进赵秀才的脑海。
那串符号……难道是标注读音的工具?
将读音拆解成更简单的音节,再与字形,字义勾连起来?
不,不,不是的!
不用担心,这世界上这么多字,我就不信了,他还能每个都做一遍注音!
但是马上,【不吃香菜】就碾碎了他所有的希望。
……
【不吃香菜】:“既然你们知道了‘天’,是‘特意安’,”
“那么,这其实是个一通百通的道理。”
王石头:“为、为何?”
不用一个字一个字认?
怎么学识字?
【不吃香菜】从外面搬进来一摞簿子,分了下去。
赵秀才一看,上面有26个鬼画符。
他一眼就看到了那个t。
在t的下面,列着一排字:天、他、太、田、同……
每个字的旁边,都标注着用那些符号拼出来的读音。
他瞬间明白了。
根本不需要知道这个字为什么这么写。
只需要会读!
把这些有限的发音,用固定的26个符号标出来,然后组合起来,就能映射上几乎所有的汉字!
汉字成千上万,浩如烟海,但发音是有限的啊!
只要掌握这几十个符号的发音,学会它们组合的规则,理论上就能读出所有汉字的音。
再配合这簿子,或者将来更完善的字典,哪怕不识字的人,只要会说话,就能自己查,自己学!
他抬起头,看向台上的【不吃香菜】,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和恐惧。
他恐惧的不是这个女子,而是这套方法背后所代表的那种力量。
一种能够迅速开启民智,让千千万万像王石头,陈五这样的白丁在极短时间内脱盲的力量。
这力量太可怕了!
他想起了自己苦读的岁月,想起了那些因为不识字而被人坑骗,欺凌的同胞,想起了自己空有学问却无法改变命运的无奈。
如果……如果当年就有这种方法……
“啪嗒。”
一滴浑浊的泪水砸在簿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