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园。
傍晚的太阳斜挂在西边山脊上,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放工的钟点过了快一个时辰,别墅外墙,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块大木板。
木板前已经围了黑压压一片人,个个仰着脖子,指指点点,嗡嗡的议论声象一群鸭子。
“都扎堆瞅啥呢?还能瞅出个婆娘来?”李叔摇摇晃晃走过来,顺着众人目光望去。
“走,瞧瞧去。”李叔踢了踢身边的陈五。
陈五没说话,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灰,也跟了过去。
告示牌前挤得水泄不通。
被围在中间的,是葡萄园华工里少有的文化人,与李叔同岁的‘赵秀才’。
此刻他正眯着眼,鼻子几乎要贴到木板上,半天没憋出个响屁。
“老赵,您老快给念念!上头写的啥?是不是老爷又要训话了?”性急的已经开始嚷嚷。
赵秀才象是没听见,又使劲眨了眨眼,确认自己没看错:“老爷钧令所有华工兄弟,放工之后必须去‘学堂’上课,地点在东头旧仓库。”
“啥玩意儿?”
“学堂?上课?”
“让咱们这些大老粗去识字念书?”
人群‘轰’地一下炸开了锅,惊讶,茫然,不相信的低语乱糟糟响成一片。
特别是那些从草莓镇新过来的华工,他们本能地往后缩了一下。
老爷教下人识字?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还是说这里头有啥新套路?
一个刚从草莓镇上过来没几天,外号猴子的华工,三角眼滴溜溜一转,压低声音对旁边人道:“小心点儿,天下哪有白教的先生?先骗你去,等上了套,束修少不了你的!”
“再不济,等你识了几个字,糊里糊涂画了押,卖了身你都闹不明白!”
那些新来的华工并不了解夏仁到底是什么人,也不象其他华工一般对夏仁十分敬重——他们被坑怕了。
被客头花言巧语骗上船,被迫在看不懂的洋文契书摁手印,被监工用各种名目克扣工钱……
任何看似好的事,他们都得先掂量掂量。
“肃静!肃静!还没念完呐!”
赵秀才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他深吸一口气,念完剩下的字:“此乃强制,关乎日后工钱涨落与职位晋升,上课时辰,算作加班,学堂一切笔墨纸砚,灯火耗用,分文不取。”
刚才还象沸水般的人群,瞬间被冻住了。
他们齐刷刷僵在那里。
眼睛瞪得滚圆,里面塞满了比刚才更浓的震惊和彻底的不解。
上课……算加班,给钱?
老爷不但不收一个子儿,还得倒贴灯油笔墨钱?
老爷图啥啊?
过了好半天,才有个新来的年轻华工从牙缝里挤出句话:“老爷他该不会是脑袋出了啥毛病吧?”
话音还没落地,
“放你娘的狗屁!”
陈五像头愤怒的狮子,撞开前面的人,冲到那年轻华工面前。
他脸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都蹦了起来,死死瞪着说话的人。
“你再敢满嘴喷粪污蔑老爷一句试试?!”
“老爷是什么人?杀了那些不拿咱当人的鬼佬,给咱们饱饭吃,给咱们双倍工钱,让咱们能象个人一样站着活命的活菩萨!”
“老爷做的决定,是你这种榆木疙瘩能想明白的?”
“老爷让咱们识字,那是天大的恩典,是看得起咱们,要给咱们真本事,你们谁再敢在背后嚼老爷的舌头,先问问我陈五答不答应。”
他说着,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
现在的陈五说是脱胎换骨也不为过,因为积极努力,不仅与元老李叔平起平坐,现在领着几十号人,还被夏仁赏了一把左轮。
可以说,在他心中,夏仁就是他的再生父母。
被骂的年轻华工脸涨得比陈五还红,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缩着脖子,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其实陈五心里其实也犯嘀咕,识字?
他陈五祖上八辈都是土里刨食的。
老爷这到底唱的哪一出?
但老爷做事,自然有老爷的道理。
要知道为啥,还得去了才知道。
……
夜晚,东头旧仓库。
五十多套崭新的桌椅排得整整齐齐,粗糙的木茬都没打磨干净。
华工们拘谨地坐在凳子上,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他们眼神里充满了新奇,原来,学堂里他妈的是这般模样!
他们都在叽叽喳喳的讨论,教书先生到底是夏仁手底下哪位好汉?
但基本上心中都有一个印象,
肯定是如同说书人口中,智多星吴用般的人物!
但大多数人心底,其实还是那点混加班钱的念头占了上风。
识字?那么难,太远,也太虚。
实实在在多拿几个铜子儿,才是真的。
陈五坐在第一排正中间,腰杆挺得笔直。
可他这会儿,远没有白天在告示牌前那般硬气了。
因为夏二爷,夏安,就坐在他旁边!
夏安倒是自然,还对陈五点了点头,年轻人眼睛里没什么架子。
可陈五内心震动,
他意识到,二老爷都来了,大老爷是认真的!
为了造军火,培养合格的工人,夏仁确实是认真的,他为此发布了一个长期任务:
【长期任务2:文明火种】
【任务内容:负责新家园扫盲班基础教程工作,编写适应性教材,达成阶段性识字目标】
【任务奖励:视情况奖励贡献度,时空币,经验值……】
这任务一出来,玩家立刻有了反应。
大多数战斗,渗透甚至工程组的玩家,瞥了一眼就兴趣缺缺,钱少事多,不干!
只有后勤组的组长【不吃香菜】,盯着这条任务提示,尤豫了好一会儿。
现实中,她叫苏小雨,两个月前刚千军万马挤过独木桥,考上了老家县城的教师编制,秋天就要正式上岗,站上讲台。
兴奋之馀,更多的是忐忑。
她心里盘算着:“这游戏npc智能得跟真人没两样。”
“反正游戏里教砸了也没损失,不如……就当是上岗前的高仿真仿真课?练练手?”
此刻,她站在仓库门外,拿着新编的教材,给自己打气:“一群npc,数据而已,苏小雨你紧张啥?”
她手中的教材正是与管理员一起用简体字和拼音编写的‘速成识字教材’,还穿插了不少化学,物理,算数小知识。
拼音是关键,拼音简直是给文盲开挂的神器,
它剥离了汉字令人望而生畏的复杂形体,先用几十个固定符号锁定语音,让学习者能迅速读出来,再通过语音去关联含义和记忆字形,效率比传统的口传心授,单个硬记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略显沉重的木门被推开。
仓库内昏黄但集中的煤油灯光下,五十多双眼睛齐刷刷地投向门口。
然后,所有的目光定格在走进来的【不吃香菜】身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紧接着,那种隐隐的期待像被针戳破的气球,迅速干瘪下去。
许多人的脸上,清淅地闪过毫不掩饰的失望,乃至一丝不易察觉的轻篾。
年轻,模样甚至算得上清秀,但……是个女人!
在这个时代根深蒂固的观念里,‘先生’两个字,从来就和‘女子’不沾边。
就算大户人家有请女西席的,那也是关在深闺教小姐们绣花识字,绝无可能抛头露面,来教他们这一大屋子粗手笨脚,汗味冲天的苦力汉子!
这……这简直是胡闹!
老爷英明神武,怎会如此安排?
莫不是这女子有什么特别?
可怎么看,除了了清秀好看也就是个寻常妇人啊。
原本就只是打算熬时辰的华工们,这下心态更松懈了,甚至有些百无聊赖。
但表面还是安静认真的,老爷派来的人,没人敢不尊重!
陈五坐在第一排,眉头也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同样没想到会是女子来教。
但他立刻压下了所有疑虑,努力做出认真听讲的样子,老爷的安排,不容置疑!
整个仓库学堂,弥漫开一种比刚才更加沉闷、却也更加微妙的气氛。
她站定,目光扫过下面一张张写满疑虑,麻木的脸,清了清嗓子:“从今晚起,由我负责教大家识字。”
“咱们时间不多,三个月,要认识至少两千个常用字,能看懂简单的告示文书,会写自己的名字和常用短句。”
这话像块石头砸进了平静的水潭。
底下再也憋不住,低低的哗然声响起。
三个月?
两千字?
怎么可能!
“荒诞!”
坐在后排的赵秀才再也按捺不住,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气得直抖。
他手指着台上的【不吃香菜】:“一介女流!安敢在此大放厥词,误人子弟!三个月识得两千字?你可知文本之道,乃圣人教化,需焚膏继晷,寒窗苦读?”
“老夫幼年即被乡里称为‘神童’,六岁开蒙,日日手不释卷,也是用了足足半年光阴,才识得八百馀字!”
“若非兄长染疾,急需银钱,老夫何至于信了那客头巧言,漂洋过海来此受这罪孽!但老夫这身学问,不是假的!”
“读书,此乃天资与苦功并重,方可窥得门径!”
“你张口便是三月两千,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你欺瞒了夏老爷!”
仓库里彻底安静了,其他人震惊的看着赵秀才,
这个老匹夫,读书读傻了吧?
老爷的人,就算是骗子,你敢这么说话?!
不过,赵秀才的愤怒,道出了几乎所有人心中的质疑。
是啊,三个月两千字?
听都没听过。
这女先生,怎么看都不靠谱。
【不吃香菜】看着台下激动的老秀才和一片怀疑的目光,最初的紧张反而奇异地平复了。
现实里新教师上岗可能遇到的质疑,在游戏里提前预演了?
有点意思!
她等赵秀才说完,才平静地开口:“赵先生,您用了半年识八百字,很厉害,但您用的,是几千年来老法子,一个个字死记硬背,形、音、义全靠硬啃,自然极难。”
“而我接下来要教给大家的,是一套新法子,有了这套工具,效率不敢说绝对,但比单纯的死记硬背,快上数倍乃至十倍,并非虚言!”
“十倍?!”底下又是一阵骚动。
这牛皮怎么吹得越来越大了!
“哼,巧言令色!”赵秀才冷哼一声,脸色依旧难看,但那股破口大骂的势头终究是压下去了。
他冷静下来便觉方才太过失态,尤其那句‘八百字’确有虚夸之嫌。
此刻听这女先生非但没有借机嘲讽,反而平静指出老法子的局限,他虽不忿,却也稍稍拉回一丝理智。
可他绝不信什么‘十倍’效率的鬼话。
这简直是对他半生所学的侮辱!
必须当众戳穿这荒谬的言论,才能维护他心中文本之道的尊严,也让老爷看清此女的不实!
“空口无凭!老夫浸淫文本数十载,深知其中艰辛,绝非儿戏!”
“你既如此自信,敢不敢与老夫一赌?就赌你这所谓的‘妙法’是否真能速成!”
他目光炯炯,显然已想好了赌约内容:“老夫不欺你。”
“就以此间任意三位此前目不识丁的兄弟为证。”
“三日内,你若能教会他们写十个常用字,老夫为你研墨捧书,若你做不到,辞去教职,自行向夏老爷陈情,莫要再以此虚妄之说,愚弄众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