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北的黄土高原上,寒风卷着沙尘,吹得旌旗猎猎作响。
杨鹤站在临时搭建的营寨望楼上,望着远处光秃秃的山塬,眉头紧锁,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
数月来的剿抚并举,非但未能平息贼寇,反而让王嘉胤、高迎祥等部坐大,如今更是窜入了山西,搅得天翻地复。
他这位三边总督,当得是心力交瘁。
“督帅!京城八百里加急!”一名亲兵快步跑上望楼,双手捧着一封火漆公文。
杨鹤心头一紧,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才接过公文。
展开一看,他先是愣住,随即脸上竟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复杂神情。
革职,回京听勘。
预料之外的结局,远比他预期的结果好得多。
他奉旨平乱一年多,实在是没有多大的建树,没有被下狱问罪便是极好的结果了。
他摸了摸胸口,那里没有失落,只有卸下千斤重担后的虚脱。
“皇上圣明……”他低声自语,语气中带着几分苦涩,更多的却是解脱。
他本就不是什么经天纬地的帅才,能在地方上整顿吏治、安抚流民已是极限,这提兵打仗、与狡诈凶悍的流寇周旋的活儿,实在是强人所难。
如今能全身而退,已是万幸。
“去,请洪巡抚过来。”杨鹤收起旨意,对亲兵吩咐道。
不多时,一名身着绯色官袍,面容清瘦,眼神却锐利如鹰的中年官员大步走来,正是延绥巡抚洪承畴。
他步履沉稳,虽在杨鹤麾下,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威势。
“亨九来了。”杨鹤迎上前,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直接将手中的圣旨递了过去,“看看吧,皇上的新旨意。”
洪承畴快速浏览一遍,眼中精光一闪,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拱手道:“督帅……”
“诶,如今你才是督帅了。”杨鹤摆摆手,打断了他,语气真诚,“亨九,不必如此。我的才能,我自己清楚,能支撑到今日已是勉强。皇上让你来接任,是英明之举。这陕甘三边的烂摊子,还有山西的危局,非你这样的干才不能收拾。”
他拉着洪承畴走到一旁,避开左右,低声道:“此地流寇,与以往不同。其中多有边军逃卒、被裁驿卒,熟悉地形,悍不畏死,且狡诈异常。王嘉胤、高迎祥等辈,绝非寻常饥民,其志不小。我以往过于强调招抚,反倒助长了其气焰。你来了就好,放手去干!该剿则剿,该杀则杀,万不可再存妇人之仁。”
洪承畴静静听着,眼神愈发深邃,他微微颔首:“承畴明白。乱世用重典,对这些祸乱天下的枭寇,唯有以雷霆手段,方能震慑宵小,还地方安宁。杨公放心,我既受此任,必当竭尽全力,以报皇恩。”
“好!好!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杨鹤拍了拍洪承畴的肩膀,长长舒了口气。
交接了印信兵符,他感觉浑身都轻快了许多。
两人又商议了一些军务细节,洪承畴思路清淅,手段果决,让杨鹤更是感慨后继有人。
闲谈间,杨鹤忽然想起一事,脸上露出颇感兴趣的神色:“亨九,你在京城,可曾听闻一位名叫钱铎的御史?”
洪承畴眉头微动,点了点头:“略有耳闻。听闻此人性情耿直……不,是颇为狂悖,屡次在朝堂之上顶撞圣上,言辞激烈,几次入诏狱而安然无恙,在京中已是无人不晓。”
“何止是顶撞,简直是指着陛下的鼻子骂昏君啊!”杨鹤说着,非但没有斥责,反而眼中流露出欣赏之色,“我虽然远在山陕,但也听闻了不少他的‘壮举’。此番我能卸下这千斤重担,听说也与他在皇上面前直言,力陈我杨鹤不堪剿匪重任。”
“此子怎能如此中伤杨公!”洪承畴当即为杨鹤鸣不平,“如今之局面,也是杨公勉力维持,岂是他人可以轻视的!”
杨鹤摆了摆手,捋着胡须叹道:“钱铎所言不错,虽说方式激烈了些,但这份不畏天威、敢于直谏的风骨,实乃我辈言官楷模!如今朝堂之上,多是明哲保身、阿腴奉承之辈,能有此等赤诚敢言之士,是大明之幸,亦是皇上之幸啊!此番回京,我倒真想见见这位钱御史,与他畅谈一番。”
洪承畴看着杨鹤一脸钦佩的模样,眼神略显古怪。
他久在边陲,对京城动向了解不如杨鹤细致,但也觉得那钱铎行事太过骇人听闻,简直是在刀尖上跳舞。
他沉吟片刻,道:“此子确非常人。不过,如此行事,恐非长久之道。圣心难测,一次两次或可宽宥,长此以往……”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意思不言而喻。
杨鹤却摆了摆手:“亨九你有所不知,正是这等看似‘寻死’之举,反倒可能惊醒梦中之人。皇上……唉,皇上勤政,却也刚愎。有时,或许就需要钱铎这等不顾性命的声音,才能让皇上听到些不一样的东西。此番裁驿之弊,不就被他言中了吗?”
提到裁驿引发的乱局,洪承畴面色也凝重起来,点了点头:“这倒也是。若非驿卒大量添加,流寇未必能如此熟悉地理,往来如风。此子见识,确有独到之处。”
“所以啊,此人虽狂,却狂得有道理。”杨鹤笑道,“只希望皇上能惜才,莫要真寒了这等忠直之士的心。”
他又与洪承畴交代了几句,便着手准备交接事宜。
待到跟下面的总兵宣读朝廷旨意,他便能轻车北上,直奔京城了。
洪承畴回到自己的营帐,看着手中的总督印信,心绪久久不能平静。
想想近两年的日子,着实有些梦幻。
他原本只是陕西督粮参议,正是得了杨鹤的赏识,这才升任了延绥巡抚,短短一年多的时间,他竟然又成了三边总督!
他握了握手中的总督印信,心中已有盘算。
杨鹤留下的烂摊子,需要用血与火来清洗。
他需要用一场大胜来证明,皇帝的选择没错!
至于京城里那个特立独行的钱御史……那与他洪承畴无关,他现在要做的,是让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乱军听到他洪承畴的名字就胆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