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巍峨的华山玉女峰褪去了白日的险峻,变得沉静而孤高。
一间雅致小屋的轩窗上,烛火映出少女独坐的剪影。
窗棂之下,浓重的阴影里,却蹲着两个鬼鬼祟祟的青年。
他们缩着脖子,正窃窃私语。
“大师兄,你确定这招能管用吗?”高瘦青年蜷着身子,煞有介事地捂着嘴,压低声音问道。
另一人则信心满满地拍了拍胸膛,语气端的是神采飞扬:“放心吧,陆猴儿,以往小师妹难过的时候,只要我给她抓上一罐萤火虫,她立马就眉开眼笑了!”
陆大有点点头,竖起根大拇指:“还是大师兄有办法,能哄得小师妹开心。”
“不过,”陆大有顿了顿,接着说道,“小师妹这次下山,可真干了件了不得的大事,居然一路追到衡山,还惹得刘三爷出面,亲自派人把那个姓高的给押回来。”
“师父罚他在玉女峰为役,也总算是给那师妹出了口恶气!”
令狐冲闻言愤愤:“师父还是太仁厚了,只罚他做活赎罪。当时师父禁了我的足,否则我追下山去,绝对要打断他的狗腿,再把他拖回华山来,叫他永远不能再祸害人!”
“况且,小师妹独自下山,冒着危险把那狗东西抓回来,已经做的很好了,方才却被师父那般责骂,肯定会很难过……”
“你们两个胆子倒是不小,大晚上不去练功,也不去睡觉,就躲在这里嚼你们师父的舌根,我看你们是皮痒痒了!”
就在令狐冲挥着拳头放狠话的时候,一道熟悉的女声自黑暗中响起。
令狐冲的话头戛然而止,黑暗中与陆大有对视一眼,两人的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
“嘿嘿,师娘……”令狐冲站起身来,冲着面前的妇人嬉皮笑脸道,“我和陆师弟只是心疼小师妹,哪敢嚼师父他老人家的舌根呢?”
陆大有却不插嘴,只是乖乖看着大师兄发挥,除了小师妹之外,师父师娘最宠的便是这位大师兄。
就算犯了错,只要他撒撒娇耍耍赖,总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果然,宁中则见令狐冲这般无赖,只无奈地叹了口气,正色道:“你们师父这么做,自有他的道理,你这个做大师兄的,万不可在背后多言,要给师弟们做好榜样,懂么?”
令狐冲嘿嘿一笑,立刻应承下来,毕竟他只是心直口快,心中对岳不群的确没有半分不敬之意。
宁中则见令狐冲仍是这般嬉皮笑脸,若是被师兄见了,又要责备几句,不由得摇摇头:“好了,已这般时辰了,赶快各自回房吧!”
令狐冲却不离开,而是拿出那满满当当的一罐萤火虫,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师娘,我见小师妹心中难过,便去抓了些萤火虫哄她开心……”
宁中则闻言,心中一暖,冲儿行事虽天真莽撞,却总是善良的,对待珊儿更是全心全意,无半分虚假。
只要岳灵珊心中难过,哪怕是让他上天摘个月亮玩玩,他都得想办法试上一试。
只是,这一次的情况不同。
宁中则能够很清淅地感觉到,仅仅一个多月未见,女儿象是从头到尾变了个人——变得更加成熟、更加隐忍了。
若在平时,受了父亲的责罚,她势必会哭哭啼啼地找自己安慰。
可这一次,在祖师堂中,不论岳不群说了什么,她就只是一言不发,失魂落魄地跪着,不哭不闹,甚至不晓得有没有听到。
知女莫若母,宁中则明白,她一定有什么沉重的心事,所以才深夜来此,想要听女儿说说心里话。
而这样的心情,绝不是令狐冲用一罐萤火虫就能解决的。
“冲儿,听话,”宁中则神情严肃,“快快回房歇息,师娘有话要和珊儿说。”
见师娘如此态度,令狐冲也收起笑容,认真应诺后便和陆大有一同离开了。
可待到宁中则进屋后,令狐冲又轻手轻脚地摸了回来,将那罐萤火虫无声无息地放在岳灵珊的窗前。
他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忍不住幻想着一会岳灵珊看到后惊喜的样子。
这时,屋里已响起了宁中则的声音,令狐冲神色一变,赶快远远地躲开,以防偷听到她们母女俩交谈……
宁中则一进门,便看见女儿正抱着一条锦布兀自发愣,就连她进屋都未曾察觉,便坐在其对面,轻声道:“珊儿,珊儿?”
“恩?”岳灵珊这才如梦初醒般回过神来,“娘,您怎么来了?”
宁中则看着女儿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心中忧虑更甚。
她坐到岳灵珊身边,轻轻揽住她的肩膀,柔声道:“珊儿,告诉娘,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这次下山,受了什么委屈?”
岳灵珊靠在母亲温暖而熟悉的怀里,鼻尖一酸,差点又要掉下泪来。
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把脸埋在母亲肩头,闷闷地摇头:“没有,娘……”
“那你这般难过,又是为了什么?”宁中则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愈发温和,“跟娘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吗?放心吧,天大的委屈,还有爹和娘给你做主呢!”
岳灵珊沉默了片刻,她知道母亲的关心,但她和陈书旷之间那份朦胧未明的情愫,以及那份沉甸甸的、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的离愁,又如何能对母亲言明?
反倒母亲越是安慰,她心头的酸楚就越是汹涌。
不禁又想起分别之际,陈书旷只用了这么一个没有心意的破玩意来打发自己……
一时间,少女的委屈铺天盖地而来,再也克制不住。
她伏在母亲温暖的肩头,从最初的低声抽泣,渐渐变成了难以自抑的嚎啕大哭
女儿这般不管不顾的痛哭,还是宁中则从未见过的。
她心中的惊疑也瞬间达到了顶点,一个最坏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莫非……莫非珊儿她……在下山期间,被哪个天杀的恶徒欺负了身子?!’
这个念头一起,顿时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让她如坠冰窟!
她猛地扶住岳灵珊的肩膀,语气再也无法保持平静,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惧和急切:
“珊儿,你老实告诉娘!是不是有哪个混帐欺负你了?你说话呀!”
她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微微发颤,紧紧盯着女儿的眼睛,生怕错过任何一丝神色变化。
见母亲如此急切,岳灵珊也被吓了一跳。
她抬起头,有些迷茫地否认:“没有啊,娘,您怎么了?”
宁中则一怔,盯着女儿女儿通红的双眼看了好一会,见她眸中只有委屈和愁闷,却无半分屈辱之色,心下那最坏的猜想才稍稍散去。
但疑虑却是丝毫不减:“那你这是……”
“我、我就是心里难过!”岳灵珊无法解释那份缠绕心头的离愁,只能顺着父亲之前的责备,胡乱寻个借口,“我做了好事,爹还骂我……我、我还差点死在火场里,现在想想都后怕……”
她说着,手臂却不自觉地将怀里的物事抱得更紧了些。
宁中则看在眼里,心中顿时如同明镜一般。
这般反应,只怕女儿不是受了欺负,而是心里装了人。
这相思的酸苦,才是罪魁祸首。
这番情感,不同于之前对令狐冲那般更近乎兄妹的依赖。
而是一种认真、沉重的情窦初开。
宁中则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还夹杂着一丝对于女儿突然长大的酸涩与怅惘。
但无论如何,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下来。
江湖儿女,谁没有年轻过呢?
至少女儿没受到什么伤害,这就够了。
她不再追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用手帕温柔地擦去女儿脸上的泪痕。
“好,好,娘不问了,”她柔声道,语气恢复了平日的温和与沉稳,“你长大了,有自己的心事了。娘只告诉你,无论发生什么,爹和娘永远在你身后。”
她轻轻抚了抚女儿的头发,眼神慈爱:“早点休息,别想太多,也别太过忧心,有些事情,强求不得,顺其自然便好。”
这最后一句,已是带着几分了然和劝慰。
说完,宁中则深深看了一眼那个被女儿紧紧抱着的包裹。
不再多言,转身离开了房间,并体贴地掩上了门。
岳灵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母亲的关心,更激起了她心中的委屈。
她象泄愤似的,将怀里的锦布物事扔在床上。
“臭道士!烂道士!都怪你!”
她对着空气小声骂道,眼泪又不争气地在眼框里打转。
包裹被她这么一摔,原本就不甚严实的结扣松散开来,一角滑落,露出了里面一抹与她记忆中截然不同的、素雅温润的青色。
那不是白玉杖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