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糖确实没有想过南云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瞪大了眼睛。
可南云说的是错的吗
对无辜死者产生怜悯之心,这本身就属于相当正常的行为,相当正常的思维发散。
可让她吃惊的却是,说出这句话的人居然是南云。
明明他能够爽朗地笑着,拎着尸蜡四处行走,事到如今又为什么又能够说出‘觉得死去的少女可怜’这种话来呢?
陆糖思考着,最后,她明白了。
她想,或许南云是有着异于常人的地方,但在对待生死之间的某种事物的时候,他还是存在着人性这种东西的。
他大概也是一个,善良的,正直的正常人。
考虑到这一点后,她放心了。
她看着面前的少年,突然觉得,对方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可在她旁边的陆盐却抬起了脑袋。
“居然会觉得尸体可怜,看来另一个人的脑子也不太正常。”陆盐小姐眯着眼睛,她面无表情地说着。
“是啊。”南云很认可这句话,他也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太正常。
他原本计划将尸蜡偷走,以此当作诱饵,将罪犯勾引出来。
可看见黎静小小的身体上,青紫,布满家暴的伤痕,以及那双哀伤、无神的双眼后,他的内心被什么东西触动了。
他大概是联想到了上一世同样失踪的,自己的妹妹。
虽然与妹妹的关系没多好,对妹妹没有什么特别强烈的亲情。
可南云还是觉得,自己必须要为这个即使死后还在悲伤的女孩儿做点什么。
陆糖抿住了嘴唇。
过了一会儿,她侧过头,让陆盐暂时离开一会儿。
陆盐的眉毛皱了起来,她想问为什么。
可看见陆糖的表情后,她虽然感到不满,可还是嘀咕两句后,便走到另一边的电线杆旁边站住了。
“是你保护了我们吗?”陆糖低声道。
若是昨天南云没有出现,如果昨天她们跟着蜡像师离开陆糖不敢想象那之后会发生什么事情。
她抬起脸。
少女的脸孔浸润在离川翻涌的白雾里,与往常活泼的模样不同,她那双大眼睛用充满柔弱的光芒看着他。
若是一般少年,在这一刻或许真会有心动,想要与她拉近距离的感觉吧?
可二十五岁的灵魂只是扫视她一眼,便将脸重新侧了回去,他的上半身趴在河岸的护栏边,被黑发遮挡的,慵懒阴郁的侧脸让陆糖有些移不开眼。
“严格来讲,并不算是。”他说。
从开始他就只是想调查蜡像师是否与前世妹妹失踪有关,救下她们只不过是顺手的事情。
他不想在‘英雄救美’‘男欢女爱’之类的话题上停顿,于是主动转移话题:“黎静生前是不是挺爱笑的?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泛着白雾的、滚滚离川河水,此刻正从他身下向前方翻涌而去。
听见南云这句话,陆糖呆了一下。
她这两天好象一直在考虑自己的事情,忘记了黎静的事情。
黎静这个女生确实是爱笑的。
即使是在家里遭遇了虐待,在她们这些朋友面前,却依旧温柔地笑着,温柔地对待着她们。
可为什么黎静总是要笑呢?
对于她来讲,生活不是足够痛苦了吗?
被母亲虐待,有些时候连早餐都无法吃饱,只能摘下柚子果腹,时常还被摔得遍体鳞伤。
可她为什么还要笑呢?
陆糖还记得,之前有过上生物趣味课的时候,生物老师要她们培育小鼠,
小鼠的培育是枯燥的,同组的学生几乎没有认真去做,连喂食似乎都很麻烦。
谁都不愿意为这些弱小,并且注定被解剖的生命下功夫。
黎静却完全没有这样,她认认真真地养育小鼠,像养育着孩子的母亲,而旁人却连给小鼠喂食都显得麻烦。
‘她是个怪人。’
与她同组的同学都这么说。
等到了日子的时候,各组就要将小鼠解剖,观察小鼠的生理结构。
那是一向温柔腼典的黎静第一次没听老师的话,她护住了自己养大的小鼠,露出了一如既往的,有点局促且温柔笑容看着同组对她表示不满的同学。
最后是受欢迎的陆糖帮了她。
陆糖想,她大概是从这些可怜的,挤成一团的生物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吧。
就好象有种人群,在取快递、排队,被后面的人指责动作快一点的时候,他们总会下意识地露出尴尬的笑容。
她觉得,那份腼典,又有些局促的温柔笑容,大概是黎静这类人群的保护色。
那么,当她的手脚被折断的时候,她死的时候那该多么绝望痛苦啊?
以前她不明白,为什么黎静在她面前一直会露出笑容。
可现在,她心里好象隐约明白了。
那是人下意识想要保护自己的,寄人篱下的温柔笑容。
而这样善良的人,现在已经死了。
想到这里,或许是大脑一直在保护,或者在麻痹陆糖感知的某个地方意识到了什么。
她感到了痛苦的情绪,即使被砍断手脚的人不是她,她的双眼也流出了水一般的液体,她觉得自己的心都好象要碎掉了。
等到她把黎静的事情讲述完了,她也完全哭了出来:“她是个善良的人。”
“好了,别哭了。”
有声音在她面前响了起来。
陆糖听得出来,那是被妹妹叫做南云的少年。
可她再也止不住眼泪了。
她紧紧抱住走过来的少年,仿佛有了依靠,肆意哭出声来。
抱着胸的,不耐烦的陆盐小姐惊诧地看着哭得不能自已的姐姐。
尚未搞清楚发生什么的她并不明白上一秒还在正常对话的姐姐,下一秒怎么哭成了泪人。
南云也有点惊讶。
但二十五岁的灵魂惊讶的是高中生为何能够拥有如此柔软的身体?
他下意识看了眼旁边站着,穿着黑裙,倚靠着电线杆的陆盐。
小雷和大雷的差距真有这么大?
陆盐没躲避他的目光,只是看着他的脸,面无表情地问他:你在想什么?
感觉这个时候如果老实回答多半会被打,于是二十五岁的灵魂隐晦回答:没什么,只是感觉到你和你姐姐的差距了。
下一刻。
她薄薄的嘴唇露出讥讽般的笑容看着南云。
变态。
南云从她的唇形读出了这个词。
南云不想理她。
这个心胸狭窄的女人。
过了大概五分钟,大概是发泄得差不多了。
陆糖冒着鼻涕泡,有点难为情地把脸转到一边,看着南云身前一塌糊涂的景象,又开始难为情起来:“对不起。”
南云刚想说没关系,旁边的陆盐就已经面无表情替他回答了:“没事的,姐姐,南同学说不定这会儿正高兴着呢。”
高兴?
陆糖那张与陆盐一模一样的雪白漂亮的脸孔第一次露出迷惑,无法理解的神情。
胸前泪痕和鼻涕都糊成一团了,还有人因为这种事情高兴?
南云懒得理旁边站着的小雷女人,平静道:“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陆糖说,她准备去参加黎静的葬礼。
一边说着,陆糖一边用脚尖轻轻地踢着旁边白色的护栏。
要是她的人渣母亲不愿意花钱给黎静操办葬礼,购置墓地,那就由陆家来出这份钱。
反正她家不差这点钱。
车辆从旁边驶过,乱风将她的发丝吹拂而起,她的脸眺望着远方。
陆糖离开了。
在离开之前,她不好意思地用白淅的手指捧着手机,加之了南云的微信好友。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有点窘迫,明明只是和同龄的男生加个微信好友而已——她有不少同龄男生的好友,毕竟她很受欢迎,可问南云这个给她不可思议感觉的少年要微信号的时候,她还是有点脸红。
接着,她将昨天的车费与洗衣费用转给了南云——与陆盐小姐如同黑夜般看不见任何星星的阴暗头像不同,少女的头象是只粉粉如同粘液般的可爱怪兽张牙舞爪的头像。
这期间,陆盐一直面无表情地往这边看过来。
虽然依旧是平常的表情,但不知道为什么,南云总觉得她的目光好象比平时要更加刺人。
“你们谈完了?”她语气不快地问,任谁被当成空气晾在旁边长达十几分钟语气都不会太好:“到底怎么了?”
她问了姐姐,可姐姐含糊其辞的,她只能退而求其次,询问南云。
“没什么。”南云敷衍一句,随后又问道:“你是几几年出生的,陆盐。”
“恩?”陆盐的嘴里面发出惊讶的声音,她的眼睛眯了起来:“你问这个干什么?”
“有点事想验证。”
陆盐露出困惑的神色,默默地盯了南云好一会儿,但从少年的脸上,她看不出来任何东西,她的黑发随着风摇晃着。
“08年。”她回答了。
“喔。”南云淡淡地应了一声,实际上他有些惊讶。
因为他本来以为陆盐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看来这个女人心胸并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狭窄。
这么想着,他的脚踝传来痛感。
他低头看去。
一截套着黑袜,白淅的,嫩生生的小腿正踩在他的脚面上。
陆盐说,虽然不知道南云在想什么,但她必须得踩一脚。
难不成是超能力者吗?这个女生?
南云揉着自己的脚面,这么想着,问转过身去的她要去哪儿。
“补觉。”陆盐小姐头都没回。
盯着对方转身离开的身影,她在河风中的双肩显得狭窄又弱小,总让人觉得她象脆弱的萤火。
南云想了想,又否定了对方是超能力者这个想法。
因为她若是超能力者的话。
那么前世的她就不会在接下来的三周内失踪,连尸体都没有留下。
南云闭上眼。
他昨天得到了一些线索。
记忆回到昨天。
他与少年蜡像师对峙的时间。
亮光照射不进来的水泥厂内,南云问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家附近。
是的,调查黎静的事情对他来讲一直都只是顺带的,他更想知道的是,对方为何会在那个时间点,出现在自己家附近,对方是否与前世妹妹的失踪有关系。
蜡像师大概是担心面前这个给他奇异感觉的少年会对尸蜡做些什么吧。
因为正常人哪会将尸蜡偷走,又哪会主动找上他这个穷凶极恶的变态杀人犯,说想和他‘谈一谈’?
眼前的这个少年必然是异常的人
而且还是远超过他的异常,他的脑子里,肯定藏着什么就连蜡像师都看不清的东西。
所以,尤豫了一会儿,蜡像师还是开口了:“他们让我帮他们查找2011年内出生的少女。”
南云的妹妹正好是2011年出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