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糖觉得,自己应该报警。
经过一下午的调养,她终于重新放松下来了。
尽管当时她确实丧失了勇气。
可人类这种生物象极易被压扁的弹簧,恐慌过后,便是羞耻,再然后便会催生更极端的情绪。
是的。
或许是恼怒吧,也有可能是她想要报复那个白衬衫少年。
他将自己的朋友杀死,还将被杀死,被制成蜡像的朋友带到自己面前,用耀武扬威似的口吻告诉她,还要去杀一个人。
一想到这里,想要竭力阻止的冲动便从胸口涌现出来。
若接下来真的还有人被杀死,她可能会后悔一辈子。
她想,她可以是个胆小的人,但绝对不能做一个卑鄙的人。
但在报警之前,她还是想和妹妹聊一聊。
妹妹比她聪明得多,应该能比她捋出更好、更完美的事件过程。
陆盐已经打算睡觉了。
她平时大部分时间都会熬夜的,更别说周六了。
今天之所以这么早休息,极有可能是她苍白的脸色被某个爱多管闲事的后排多嘴说了一句‘你是不是生活习惯有点不太好?’
虽然不在意少年的胡言乱语,可仔细想想后,少女决定早点休息。
可她躺下没两秒钟,手机的铃声就响了起来。
黑发如同瀑布的从雪白的肩头倾泻下来,她挺直了身体,皱着眉毛,扫了眼拨打者的姓名,尤豫了一下,还是接通了电话。
在听陆糖诉说过程中,陆盐隐约从中察觉到不对劲。
她说,你遇见的第一个男生,真的是南云吗?
“哎?”陆糖愣了一下,可妹妹接下来的话,却让她觉得,有股寒气,突地涌了上来。
首先是一开始她遇见南云的时候。
那个时候,南云刚从庭院里面走出来。
清晨,从自家庭院里走出。
这个动作本身没什么奇怪的。
可若是家养的田园犬为何会冲着‘南云’这个主人吠叫呢?
“这明显不合理,对吧?”
“…确实。”陆糖没有陆盐那么敏锐的观察力,可听到这里的时候,还是感到一阵恐惧。
但陆盐似乎完全没有理会姐姐不安的意思,她只是继续平静地开口。
她的声音依旧那么冷淡。
“那么,这里需要考虑的可能性就有两个地方了。”
一是南云清晨有事去了邻居家一趟,邻人圈养的狗并不认识南云,所以发出激烈的吠叫声,这也是有可能的。
第二就是,从庭院里走出的人或许并非南云本人,而是某个其他的人。
寒气从背脊之后渗出。
陆糖有种细思极恐的感觉,因为当时的她确实感觉到了某种奇怪的地方,可却说不出哪里奇怪。
“首先,我觉得第一种可能性不大。”
手机这头的陆盐起身了。
她起身坐在镜子面前。
由于只打开了背后的台灯,镜子只倒映出了她虚幻的影子与她身后惨白的台灯光团。
陆糖说过,在看见她的时候,被称作‘南云’的少年曾向她问过一句‘你是?’
“这里…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陆糖的声音怯怯,她把身子都缩进毯子里了,只留了个脑袋在外面。
“…你仔细想想看,真正的南云会说出这句话吗?”
陆盐叹了口气,她为自己的亲姐姐的智商感到遗撼。
要知道,陆糖在离岛高中也相当有名,南云也是认识陆糖的,那么他怎么可能问出‘你是谁?’这种疑问呢?
就算退一万步来讲,就算南云真的不认识陆糖……
陆盐看着镜中自己的影子。
镜子当中映出她与姐姐一模一样的容颜。
黑色的长发,雪白的皮肤,端正的五官。
他应该也认得陆糖与她一模一样的脸才对。
那么,只要稍微思考一下,就能明白面前的人是陆糖了吧?
所以陆盐觉得,姐姐遇见的人或许根本不是南云。
这样也能解释得清为什么陆糖明明已经站在斜坡下连续叫了两声南云的名字,对方却都没有回应。
因为对方根本就不清楚陆糖是在叫他。
那么问题来了。
陆糖遇见的究竟是谁?又为什么要接近陆糖?
陆盐皱紧眉毛。
虽然生性冷淡,但她并不讨厌自己的姐姐。
可这一切确实太诡异了。
如果今天,自家姐姐遇见的第一个少年不是南云,那对方又会是谁呢?
谁又会在清晨的离岛,偷偷地闯入并非属于他家的宅院呢?
并且这个人在看见姐姐,并且还在听她说完黎静失踪的事情后,主动顶替南云的身份呢?
正常人难道那种时候,不该直接澄清身份吗?
南云又去哪里了?他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明明没见到陆糖,却一天都不主动连络?
风从窗外吹过,将树木映在苍白墙壁上的黑影吹拂的煽动,诡异感缓慢地爬满全身。
窒息感从脑中浮涌上来,电话那边的陆糖感到寒意慢慢地爬满全身,就连窗外绰绰的阴影,在这一刻似乎变得立体、可怖起来。
各种恐怖的想法在脑海里涌了出来。
她想到了黎静被割掉四肢,用那双忧伤的眼睛望着自己了。
可就在这时,从刚才便陷入沉默的,陆盐淡淡的声音突然在手机里响了起来。
“果然是我想多了。”
“啊?”
陆糖愣住。
“我刚给南云打了电话,他说,今天和你见过面了,聊得很开心。”
“是、是吗?”
原本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陆糖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
既然当事人南云都这么说了,那今天的那个人应该就是他了,没错吧?
“恩。”说完,陆盐单方面挂断了电话。
陆糖甚至还没来得及向她说明今天遇见的那个白衬衫少年的事情。
可能在冷淡的陆盐小姐眼中,这些事情都没有她安稳的睡眠更重要吧。
然而当陆糖也准备放下手机时,陆盐的电话突然再度响起。
“明天抽点时间,我带南云再见你一面。”
依旧是自说自话的话语。
可陆糖却从妹妹那冰珠般清澈的嗓音中,难得感受到了温度。
妹妹大概是听出了她声音之中的惴惴不安吧。
所以在挂断电话后,才会尤豫着,再打来一个电话。
真是个不坦诚的妹妹
陆糖念叨着。
可奇迹般的,被白衬衫少年所带来的,所有的不安与恐惧,在陆盐这句话下,居然全部消散了。
她握紧了手机。
眼神变得坚毅!
现在的自己,就算再见到那个白衬衫的少年,应该也不会再感到害怕了。
因为她有要守护的妹妹。
然后,第二天——
“你好啊。”
陆糖往后退了好几步,瑟瑟发抖,将有点困惑的妹妹护在身前,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用温和态度向她打着招呼的少年,呼吸都急促起来了。
不是?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他是南云?
是的。
站在她的面前的,正是昨天拎着鼓鼓囊囊蓝色旅行袋的白衬衫少年。
因为实在太震惊,所以她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陆盐没有察觉到陆糖的震惊。
她单手往后靠着护栏,以一种飒爽的姿势滑动着手机。
接着,她发出了惊呼。
“啊。黎静的案件好象有进展了。”
有进展了?!
陆糖瞪大了眼睛,感到不可思议。
有进展?
她想说怎么可能?
因为杀害黎静的少年不是
就在这里吗?
她错愕地看过去。
根据新闻报道,黎静是被近期来到离市的天才少年蜡像师杀害的,从蜡像师家中发现的作案器具以及法医的各种检测确定了这一点。
可让人难以理解的就是,警方并非是在他的家中,而是在市内一处废弃的水泥厂发现的那位天才少年蜡像师尸体,在被发现的时候,蜡像师已经死去多时,而在他怀中,抱着填充满砖块的蓝色旅行袋。
而在蓝色旅行袋的另一边,是被人用毛巾裹住,贴心地,遮挡住身体关键部位的,平稳放在地上的,少女缺少四肢的身体。
也就是说,蜡像师杀害了黎静,又有另一个人将蜡像师杀害了。
而另一个人在蜡像师死后,细心地,用毛巾,将少女缺少四肢的身体给包裹住了。
结合现场情况,警方分析,应该是两人相遇后,另一人假意使用‘尸蜡’当作诱饵。
而想要救下自己‘作品’的蜡像师慌忙扑了过去,最后虽然他救下了‘尸蜡’,但却因为身体短暂失衡,被在场的另一个人顺势杀死了。
随后,陆糖看见了报纸上蜡像师的头像。
虽然打上了马赛克。
可陆糖一眼就看出来了。
对方正是她昨天清晨遇见的,那个阴郁的少年。
她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大了。
她看向南云。
这个有着茂盛黑发的少年,此刻正大大地伸着懒腰,用与昨天一模一样的,温和平静的声音向她打着招呼:“嗨”
她想到了昨天与这个少年的对话。
“你和黎静一样,都有双漂亮的眼睛啊。”
“钱算在她头上。”
“对了,车费你之后可得报销一下啊。”
‘真意外啊’以及‘我还以为你知道我呢’
这时,一个让她感到不可思议的猜想,轰然在脑海里成型。
首先,正如同陆盐昨天晚上分析的那样,自己昨日遇见根本就不是南云,而是那个变态杀人的少年蜡像师。
石蒜花的标本一共有两支,一支她交给少年蜡像师,另一支则被她交给了陆盐保管。
估计是冷漠的妹妹觉得麻烦,把它转交给了面前的南云吧。
南云从石蒜花上面的蜡痕确认了,这是用来制作蜡像的特殊植物蜡。
确认了这一点后,他又在近期新闻上面发现了已经来到离市即将举办蜡像展的少年蜡像师。
虽然不太确认少年蜡像师是否是杀害黎静的杀人凶手,可他还是着手去调查了,在这个过程中,他通过了某种手段,大概弄清了少年蜡像师在离市的居住地址。
而就在第二天,她与钟菱上门拜访,却阴差阳错将少年蜡像师错认成他。
因为提前就与陆盐有过约定,而陆糖她们迟迟没有过来,南云从家中出发了。而大概是发现了她们,并且看见了她们正与蜡像师在一起——想要找到她们并不困难,因为离开离岛就只有渡轮这一条水路。
发现这一异常情形后,南云很快联想到,应该是少年蜡像师冒充了他的身份。
可他没有声张,甚至没有发出动静,只是静默地,一路尾行蜡像师与她们,而在确认他们暂时不会从咖啡厅离开后,南云潜入少年蜡像师的家中,偷走了尸蜡。
少年蜡像师在发现自己精心制作的‘作品’被偷走的那个瞬间想必会惊慌失措吧,肯定会发了疯去查找自己‘作品’的下落。
而在那时,蜡像师发现南云留下的水泥厂地址。
现在想来,那个时候少年蜡像师之所以突然离开咖啡馆,大概是想要准备杀害她们两人的工具。
在那之后,或许是担心她们两人的安危,南云中途又返程回到了咖啡馆。
确认两人没事后,他起身离去,独自与少年蜡像师见面
想到这里,陆糖张了张嘴。
原来少年那句“啊,你不用担心我的,很快就会结束的。”居然是这个意思
而且…如果真是她所想的这样的话…
她忍不住将目光看向南云。
心中闪过不知道什么心情。
她想,那应该是震惊,以及对某种从未了解过的东西的错愕…
一个17岁的少年,在面对那么多临场突发事件,却能够在一瞬之间将所有情况捋清,这需要多么恐怖的临场反应和思考速度?
甚至他反过来利用少年蜡像师顶替身份这一点。
而在那之后,还一人孤身面对恐怖的杀人犯,成功脱身…
这不仅仅是胆量的问题了,是身为像陆糖这样的普通人,无法理解的,他行为上的异常。
说到底,遇见这样的危险分子。
普通人的第一反应难道不该是报警吗?
异类。
不知为何,陆糖的脑中闪过了这个词语。
她看着面前这个被黑发遮挡住前额阴郁少年,从他的身上,似乎渗着她说不出的,危险的魔力。
陆盐并不清楚陆糖在想些什么,她依旧自顾自地滑动着手机,接着,她疑惑说道:“说起来,另一个人为什么不直接用尸体当作诱饵呢?用袋子里填充的砖石当作诱饵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她抬了抬脸,光洁的下巴衬出美丽的脸线,她脑子转的很快,很迅速便发现新闻当中不自然的地方。
是啊。
砖石填充的型状以及抬起时与厚实旅游袋碰撞,相互摩擦的声音,与人体是有相当大区别的。
只要仔细看去,必然能够发现不同。
若是蜡像师没有上当,那么毫无疑问,空出一只手且被手中砖块重量影响的另一人肯定会落入绝对的下风。
陆糖没有接话,她只是静静的,偷偷地看着倚靠着护栏边的少年。
她也想知道,南云为什么会做出这种行为。
因为按照她的理解,像南云这样的人,应该不会做麻烦的事,他每一步行为,应该都有他更深邃的考虑。
河风吹拂起他茂盛的黑发,河面上白色的雾气,让他温和且平静的声音似乎变得有些缥缈了。
“我想,另一个人大概觉得那个死去的女生有点可怜吧。”
盯着河面,他再次说出了陆糖无法理解的话。